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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谢家有芝兰(九) ...

  •   他抖了两下自己的衣袖,指着上面光泽深邃璀璨的细腻雀翎:“从南骠国运来的彩雀,要取颜色最融洽自然、流光神飞的那一点丝毛,四只雀的翎才能捻这么一件斗篷,光是把它们从南边弄过来就花了不少力气,整个邺城就两件,另一件送进宫里给许夫人了。”

      承平帝的皇后是毛氏女,其下三夫人分别出自山阴许氏、楼西梁氏、太原王氏,许氏掌紫金台,王氏掌朝鸣台,梁氏和各个家族都有千丝万缕的姻缘关系,人脉广布各处,就显得出身二流世家的毛皇后在后宫中底气单薄。

      这回价值千金的昂贵雀翎氅送进宫去,王夫人和梁夫人兴许还不会在意,毕竟她们也常常从娘家获得各种珍稀玩物,但是毛皇后可能就要难受上一段时间了。

      谢琢看着底下的长队:“今年是许家出了大头?”

      每年的大施总要有个领头的,领头的也总是会出最多的钱,谢琢模糊地记得今年仿佛是成家挂了红榜,怎么又成了许家?

      许意圣拍拍袖子:“哦,原本是周家,可是前段时间周家不是领了旨,去做尤世叔的属官了,上个月举家北上,这不,红榜跑空,普救寺就上门来请我救急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显然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三万钱对他而言确实不是大事,光这一件雀翎氅就耗费近十万钱,还不算从南千里迢迢运输而来的买路钱,给普救寺捧个台,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情。

      “三万钱虽然不多,但阿兄将它们花在这群流民无赖身上,实在令人心痛,他们有手有脚却不事生产,不通道德,不知廉耻,何必将善心施舍给他们。”
      说话的少年跟在许意圣身后,眉目和许意圣有几分相似,意气风发,顾盼神飞,显然也是许家的某位郎君。

      许意圣简单地介绍:“这是我的从弟,前些日子随父来邺,正好遇上普救寺大施,我便带他来看看。”

      小少年规规矩矩地拱手向谢琢和王瑗之行礼,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着不易察觉的兴奋:“旧闻谢世兄、王世兄之名,恨未能一见,如今在此相逢,是存异之幸!”

      谢琢和王瑗之同样回礼,客气的场面话说完,许存异又将话题拉回了那些庶民身上:“普救寺心怀大义,但这做的事情也太奇怪了,若想要获取供奉,大可以向世家化缘舍法,平白无故养活这么多无用之人,不是在浪费钱粮吗。”

      他的话严酷到冷漠,但无论是谢琢还是王瑗之、许意圣,脸上都没有露出不适的表情,顶多觉得许存异说话过于不留情面了一点。

      许存异的想法就是现在世家门阀的主流想法,庶民和奴隶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是人,豪富权贵们宁愿一掷千金将钱财花在各种荒诞的地方斗富,也不会主动分出一点施舍给穷人,流民饥饿冻馁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懒惰无能,死了也没关系,天底下有数不尽的庶民可供驱使,牛马畜力尚且金贵,人比之更要不如。

      世家们积极参与普救寺的大施,也不是因为什么善心,而更多是出自自身利益的考量,正如谢家常年开设粥棚,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积德。

      但是这样带着功利心的积德究竟能不能积下德行,也没有人刻意去思考过。

      几人闲聊了一会儿,知客僧便来请他们去用斋饭,谢琢和谢珘要去拜见母亲,自然就与其他几人暂时分道扬镳,约好了傍晚再一同下山回去。

      姜娘子的居所独立在普救寺后山,是一座清幽的小宅院,虽然是清修,但建筑处处碧瓦朱甍,雕栏画栋,比寻常人家的居所精致奢华不知凡几,院内的侍女身着鸭蛋青的素衣,黑发上只佩戴简单的绸带和时令鲜花,在门口接兄弟二人的是姜娘子贴身的女侍福娘,这位跟随姜娘子从姜家嫁过来的家生婢女几乎是看着兄弟俩长大的,谢琢幼年时身边还没有养出管事者,福娘就是他的傅母,既管着他的生活衣食,也负责年幼郎君的教养。

      因为这些渊源,谢琢一向非常尊敬福娘。

      福娘穿着一件苏香色南绸裙,肩披团花素青云肩,手里团着一把长柄六角宫扇,瞧见兄弟二人从小径穿花林而来,便笑着回头吩咐小丫头:“快去同娘子说,二位小郎君到了,再把温在炉子上的甜糕和奶碗送上去。”

      说着她上前迎了几步,上下仔细看了看二人:“琢郎君愈发风姿不凡,只是瘦了许多,家中厨子做的饭菜可是不合胃口?珘郎君身量倒是见长,日后必能长成轩昂男儿。”

      谢琢耐心地一一答了福娘的问题:“吃的也不见少,只是最近换季,又长高了一点,所以看着清减。母亲近来可好?我让人送的那些吃食有没有喜欢的,若有,就让厨子到这里来。”

      福娘年近四十,并未有过生育,但声音却天生带着母亲般的温柔包容,谢琢小时候很喜欢被福娘哄睡,对这个傅母的依赖比对体弱的姜娘子更甚。

      “那些吃食倒还罢了,娘子看了珘郎君的课业。”福娘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了,她看了谢珘一眼,又与谢琢对视了一下,眼神中意味深长。

      谢琢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福娘的意思,苦笑一声:“海飞奴年纪小,开蒙不久,他又身体不好,课业也无须抓得那么严,稍微落后一些也是不打紧的。”

      姜娘子虽然常年不在家,但对两个儿子的课业十分挂心,每月都要命人去拿他们的功课来看,谢琢如今入朝,已经不用再被检查作业,谢珘就成了姜娘子关心的重点。

      “你幼时也没有被严苛要求,但功课可是一等一的,”福娘对谢琢的辩解不置可否,“谢家的郎君天生就会读书,娘子从来不操心你的课业,你也一直争气,没有让娘子担心过,在珘郎君这个年纪,你已经能写赋了,而他连写字都常常遗漏笔画。”

      谢珘的作业……确实有些不堪入目。

      谢家的儿郎从开蒙起就接受最好的教育,家里每个人都饱读诗书,哪怕不是经纬大才,至少也能诗会文,可是谢珘说话都不利索——这点就不提了,他写字常常丢三落四,或遗漏几个字,或遗漏几个笔画,一篇文章做下来言语断续、字句割裂,把先生都气坏了,也难怪姜娘子看了生气。

      谢琢没有说话,他低头看看谢珘,小孩儿好像不知道头顶两个人在谈论什么,只是依赖地贴着兄长的腿往前走,从谢琢的角度,只能看见一点点嘟出来的粉白脸蛋。

      谢琢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海飞奴同其他孩子不一样,先生没有教过这样的孩子,以后我来带他读书。”谢琢捏了捏手心弟弟软绵绵的手掌,做了个决定。

      三人穿过中庭,就见到一处四周悬着帷幕的花榭,簇拥在乔木花树之间的花榭四角如飞,檐下铜铃清脆悠扬,微风过处,薄帷柔曼地起落,榭中摆着桌几琴炉,一个素衣矮髻的女子背对着他们,正在专心插花。

      “母亲。”
      谢琢微微提高声音,同时轻轻推了一下谢珘的背。

      小孩儿懵懂地看看兄长,怯怯地走过去,仰脸看着女子:“阿母。”

      姜娘子擎一朵绿萼梅,仔细地将它插在瓶中,端详了一番之后,才转头看了一眼幼子:“……长高了不少,日常可有晨昏定省?”

      “有的。”谢珘轻声回答。

      “母亲,海飞奴一向乖巧,叔伯们都极疼爱他。”谢琢走上去,单手搭在谢珘肩上,谢珘仿佛从肩头这只手里获得了勇气,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总是替你弟弟说好话,好像我是什么会吃了他的怪物,他是我生下的,我关照他的功课学业不应当吗。”

      姜娘子语气慢条斯理,谢琢还能怎么说?

      “母亲说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海飞奴也常常思念母亲。”

      姜娘子还想再说两句,福娘端着两碟甜糕走过来,带笑嗔道:“娘子又在耍小性子了,两位郎君难得来一回,可别提那些扫兴的事了。”

      姜娘子看起来更不高兴了:“谁耍小性子了?你也说他们难得来一回,一年里见不到几次,我问两句都不行?”

      福娘将甜糕端出来,放在谢珘面前:“是是是,娘子说得都对。”

      姜娘子哼了一声,也不再谈谢珘的课业,转而朝谢琢摆手:“过来,看看这盆‘雨过天青’插得怎么样——以前教你的还没有忘吧?”

      岁月格外厚待这个出身优渥的女人,她的神态里天然地带着点女儿气的骄矜,一点也不像膝下已经有了谢琢那么大的儿子。

      谢琢先从盘子里捡了一块红豆酥递给弟弟,再用绢帕抹了手,坐到姜娘子身边去看那盆“雨过天青”。

      这盆花显而易见地花费了不少心思,薄绿色的春菊还带着新鲜的水珠,大约刚从枝头剪下来不久,浅青的花器边挂着滴落如雨珠的釉脂,玲珑剔透,望之生喜。

      谢琢一眼看出了这只花器的来历:“这是去年尤家送来的那个瓷王?”

      “应该是吧,”姜娘子还是懒懒的,并不在意什么尤家,比起这只无足轻重的瓷器,她更在乎别的,“你大父急着让你入朝,在丹青台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就去找他,家里这么多叔伯兄弟,都是从丹青台历练出身的,有人能用上就用,没必要憋着难处不说。”

      谢琢应了声是,随手捡起一枝枯松插进陶盆里,调整了一下角度,就是一幅“枯松挂壁”的剪影,姜娘子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终于还是没忍住,点评道:“俗气。”

      她拿起用来摆盆的石子,在陶盆边上砸了两下,砸下来一堆碎陶片,然后将破破烂烂的陶盆拧了一圈,朝向谢琢:“看看。”

      边缘崎岖破烂的陶盆,配上那支虬曲的枯松,竟然脱胎换骨般有了清寒超拔、倔然向上的意境。

      谢琢一本正经地拱手:“甘拜下风。”

      姜娘子满足地笑起来,大发慈悲地挥挥手:“行了,去休息吧,厨房在做花雕鱼,一会儿让人去喊你们。”

      但这顿饭最后也没吃成。

      王瑗之忽然急匆匆地来找他,谢琢正陪着弟弟玩鲁班锁,听见阿亭的通报时,抬头就见到年轻的郎君一反常态大步而来,未来得及解下的斗篷在脚踝后荡开飞鸟般蓬起的圆弧。

      他的神态紧绷,带着细微的焦虑。

      谢琢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直起身体,紧紧盯着他,一只手压在谢珘肩上——小孩子对人的情绪很敏感,已经不安地开始左右晃动脑袋。

      “怎么?”谢琢试探着问。

      王瑗之快速道:“出事了——十六郎他们路上遇到了流匪。”

      谢琢一边系着斗篷带子,一边和王瑗之匆忙地往外走,同时不忘嘱咐身后谢珘的侍人:“……看好五郎君,过几日我会派人来接他,每日的功课也不要落下,我回去要查的——娘子在哪里?”

      立刻便有人应:“娘子在花亭。”

      谢琢和王瑗之拐过庭院,远远就看见垂着素青帷幔的花亭中,除了正在调香的姜娘子外,她面前还规规矩矩地站着个许意圣。

      哪怕在长辈面前,许家这位郎君端正了点神态,还是掩盖不掉骨子里那种恣睢风流的骄傲意气,他正微微低头和姜娘子说话,等谢琢和王瑗之先后踏入亭子,两人才回头看过来。

      “……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你这便回去吧,遇事多听听你大父的话。”姜娘子慢条斯理地说。

      说是来探望母亲,结果连一个时辰都没待够,谢琢脸上有一点愧色,也不能再多说什么,朝姜娘子深深地行礼,王瑗之和许意圣也跟着行礼,三人便像一阵风一样快速卷走了。

      “……消息也是刚刚传到邺城,宫里还没动静,家里的商队行商路过樊城时听说了这件事……那股流匪已经流窜许久了,领头的据说是个闹饷逃出来的什长,手底下有七八个逃兵,纠结了一群逃荒的流民,还用上了军队里的法子训人,四处打家劫舍,连大户氏族的车队都敢劫,十六郎一行人就是撞上了他们。”

      “具体的消息还打听不到,但能确认,尤世叔已遭不幸。”

      许意圣的话又急又轻,等他把情况说完,三人已经出了大门,门口的画轮车早就备好,几人上了同一辆车,催促车夫加快速度,路上又交换了一下信息,在夜幕将落前返回了邺城。

      画轮车踩着钟鼓司的三百声暮鼓驶入清溪里,眼尖的阿亭看见两辆并驾进入清溪里的犊车,忙敲了敲板壁,小声说:“郎君,郎主和王令的车子一起进去了。”

      谢琢和王瑗之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朝中派往樊城的太守半道上被流匪截杀,这事儿定然会第一时间报给朝中大员知晓,谢深和王缤各为台令,位同国相,其中细节自然最清楚不过。

      三人匆匆拜别,各自还家去见长辈,约好明日再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谢家有芝兰(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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