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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等风来 ...

  •   一夜无眠,灯光也透着疲倦。
      妈被小姨和我哄劝着睡下。我拨了拨长明灯的灯芯,看它瞬间清明。
      东边天际也一片灰蒙,到处都阴沉沉的。风把树叶吹得哗哗响,大概嫌那绿太惹眼了。
      我站在廊下,看见爸蹲在树下抽烟,呛得直咳嗽却捂着嘴不肯咳出声,憋得满眼通红湿润。
      我走过去,给他顺了顺背。
      他把烟头朝地上一杵按灭,而后搓了搓脸,哑着声音问我:“去哪?”
      “买点早饭。”
      他扶着树站起来,表情有些扭曲:“我去吧。”
      想是蹲麻了腿吧。
      我扶住他,劝道:“我去吧,你也睡会。”
      “年纪大了,睡不太着。”他摆摆手,缓了缓走出两步,又问我,“跟学校请过假了?”
      “嗯。”
      “去睡一会,别累着。”
      “我也睡不着,出去走走。”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说破,只点点头:“有爸在呢,啊。”
      我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嗯。”
      沉默的巷子在风中醒来,细碎嘈杂的声音铺展开,静谧又吵闹。可没有一个声音是属于我的,也没有一片色彩是属于我的。
      爸站在巷口,即便我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他苍凉的目光,穿越人群,宛如被晨露打湿的飞鸟的双翅,沉沉的又倔强的。
      我到了车站,坐上去城东的公交车。
      我站在拥挤的人群里,看窗外不断变换的街景。这几公里的街景,不知道阿莱看过几次?跟他三年前离家看到的,又有哪些不同?
      下车的时候,我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惆怅。
      我们明明离得这么近!生活的繁琐,可能让我们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重叠。我们或许吃过同一道美、进过同一家KTV、跟同一个人擦身错过、在公交车的车坐上,打破时空,甚至能看见你就在坐在我身旁打瞌睡......
      只是阿莱,这几公里太长了。
      用了三年的时间,用你的死,才让我们再次重逢。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风把我全身的血液都吹冷了。
      我拉住过路的大婶,问她前几天哪里的楼塌了?
      大婶滔滔不绝地说着,言语相互拼凑,展现出一副血淋淋的场景。
      人民公园对面,因强挖地基导致附近的楼房坍塌,地面上张开的深渊巨口此时填满了碎砖烂瓦,废墟旁围着许多人。
      纸钱撒得到处都是,又被风吹向更远的地方。他们抱着遗照,成群结队,哭喊声、叫骂声,让那血淋淋的场景活了过来。坍塌的楼房、裸露在外的钢筋水泥,满目疮痍,晦暗的光线也掩盖不住的丑陋。
      杂乱的人群里,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拎着一只公文包,安静地站在废墟前。腰背虽微微佝偻着,却如同水墨画中最恰到好处的留白,让人一眼便能记住的舒适,一如他的为人。
      他应当与三年前一模一样,只是此时与我一样满身风霜。
      我不知道,这能否说明阿莱在他心中,与阿莱在我心中有着同样的分量。
      我走到他身旁站定,他眼下一片乌青,脸色也苍白的很。他转过身看到我,眉目稍稍放松了些,颔首叫我:“姐。”
      我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我太恨他了,却又知道不该恨他。
      这种情绪在胸腔激荡无处宣泄,到最后只剩埋在心底的那一句奢望:如果阿莱没有遇见过他,就好了。
      他看了眼身后的人民公园,缓缓说道:“那天阿莱病了,我不该留他一个人在家的。”
      “不怪你。”我明白这种愧疚将会伴随他一生,但我这句话是真心的。
      “如果可以的话,阿莱的事请交给我处理。”他说,“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阿莱已经走了,你们俩......”我认真的看着他,朝他摇摇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懂吗?”
      “姐——”
      “阿莱已经死了!你让他清清白白的走,行不行?你想让他死了还要听那些风言风语?给他留点体面,给我们家留点体面。”我打断他,“也是给你自己留一点。”
      他抿了抿唇,最终点头答应。
      “很抱歉,因为我的出现,给你们带来这样的伤害。”他轻轻弯下腰,向我表达完歉意后,把公文包递给我,“这是阿莱想交给你们的画。”
      他把公文包递过来时,我才看到他手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大约是清理的匆忙,指缝和伤口中仍有灰尘。
      “我不方便送阿莱最后一程。”他嘴唇轻颤着,“姐,阿莱下葬了之后,麻烦把他的墓地告诉我,我想去陪陪他,可以吗?”
      我看到他眼里期盼的目光,接过那个公文包,算是默许了。
      “谢谢。”他给我留下一串号码后,走得十分干脆,似乎丢下了所有。
      我再次看向那堆废墟,仍有人在废墟里拼命地挖寻着什么。
      人群忽然间拥挤起来,我夹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们脚步走着。
      市里的电视台过来报道这件事,人群围上去,七嘴八舌的说着,声音凄厉的哭着,话筒偶尔发出刺耳的噪音,穿透废墟,高亢的叫着。
      我浑浑噩噩,游离在他们之外,感受不到任何的东西。
      我像孤魂野鬼,双脚悬浮着,那只公文包的重要压在我的身上,才让我的身子没有跟着风摆动。
      我翻开那一页页纸,看到一幅幅画,写着一行行字。画里的每个人都在笑,他们都有色彩。
      我拂去画上的灰尘,看到阿莱站在高处的阳台上,他的目光越过树梢,穿过小巷,轻柔地落到家里的院子里。爸在廊下看书,妈在廊下织毛衣,我站在在园里浇花。阳光正好,风也正好,一切都好。
      可阿莱却在旁边写着:我不敢朝家的方向看去,我怕那里尽是怨恨的目光。
      于是,画里的人脸开始扭曲,眼神不再轻柔。阴云遮住阳光,狂风骤起。污言秽语如暴雨般一股脑倾倒下来,他们仍在笑,笑得更大声。高楼在笑声中倾塌,灰尘淹没阿莱的身影,鲜血从缝隙中流出,变成流言四散开。
      谁也捂不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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