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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等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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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那些画交给了妈。
她一幅幅看着,再次哭成泪人。
我看着她陷入无助的后悔中,心底竟生出一股报复后的快感。
当我察觉到自己所想时,竟被吓出一身冷汗,落荒而逃得像个懦夫。我不敢再面对她们。看到她们,我总会想到三年前冷眼旁观的自己。
于是,我躲进人群里,好像找到了同类。
人们昼夜不分的抗争着,终于在某日清晨,一人举着大喇叭,宣布领取赔偿款的通知和清晨的第一道阳光同时达到。
人群来不及高兴,便被排成长长的队伍。
临时搭起的桌子上堆满了沉甸甸的盒子,桌子后的人神情戒备,看我们的眼神像在打量一群强盗。
为首的人坐在桌子前,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带着一副眼镜,嘴角微微翘着,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春风。他抻了抻胳膊,抬手的时候,恰好露出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象征着他的地位。
他昂着头,眼神朝下撇着,似乎用鼻孔代替了眼睛的位置。他对着名字,念出数字时,后面的人便会从盒子里掏出一沓钱,往桌子上重重一拍。
拿钱的人胆怯地看了他一眼,等对方收回手时,他才敢拿起钱,往拇指尖啐一点吐沫,一张一张的数起来。
于是悲愤的情绪在可观的利益面前,被迫做出让步。
他怜悯的看着我们,双唇上下一贴,冠冕堂皇的话像打开的水龙头,倾泻而下。
在他口中,被害者成为过错方,理所当然的赔偿成为慷慨的施舍。他们活像浑身长满嘴的怪物,任何真相被那百张嘴咀嚼过再吐出来时,化为一口浓痰,全然变了味道。
他们发出去的每一张钱都沾上了他们的恶习,拿的越多越辨不分明。
可没有人会拒绝那笔赔款。
那是应得的,而不是被施舍的。
我拢紧风衣,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人民广场对面,已经看不见那日的血腥和灰蒙。
机器和工人在施工,他们已然清理了那些杂物,继续往下深挖着。地面重新张开黑黝黝的嘴巴,像在等待吞噬的巨大的坟墓。
两个工人与路人闲谈道:“这里要盖一个商场。商场知道吗?就是里面什么都有,你想买什么,到这一个地方就够了。等这改好了,就是X市的第一个商场,没有谁会不喜欢这里。”
悲喜无法想通,我无法勉强旁人,可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喜欢这里。
我停下脚步,仿佛能闻到干涸的血腥味。
空气凝滞,潮湿的如同沾了水的棉絮,堵得人心口烦闷。
一道惊雷劈下,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不一会,路面便积了水,往下水道口淌去。
雨下得公平。把干净的洗的更亮;不干净的,也冲刷出一个新的外表。
我坐上回家的公交,车里十分安静,显得那雨下得更大了。
到了公交车站,爸撑着伞站在那,每停下一辆公交车,他便抬头看过去,等车开走,他才重新收回目光。他的肩膀和裤脚湿了一片,不知站了多久。
怀里揣着的一沓钱,沉甸甸的坠着,扯着我的心都疼。我像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不敢去看他。
还是他先抬头看到我,三步并两步地挤过来,用伞把我罩住:“走吧,回家。”
他真的老了,走过来的步伐并不太稳。
“爸。”我不敢去看他。
“爸都明白。”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手掌和记忆中的一样,又大又暖,他说,“回去好好睡一会,明天咱们去给阿莱选块地,他该入土了。”
细密的雨点中,我仿佛感受到阿莱轻柔的目光。它在雨中穿梭,躲进伞底,跟着我们一起,往家的方向而去。
阿莱终于下葬了。
葬在郊外新建成的墓园里。
我把阿莱埋葬的地址告诉了他。他十分真挚的对我道谢,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匆匆挂了电话。
阿莱画的那幅画被挂在客厅墙上,旁边的字被擦掉了。金黄的光从阴云后面探出头,照在上面,满纸的笑跟着溢了出来。
阴雨天终于结束,天气明媚的像是从没变过脸。
我回学校继续教书,一切仿佛回到当初。
某天下课回来,老师们聚在一块,艳姐见到我热情的喊道:“卫荷,城西的商场开张了,晚上我们一起去呗!”
其他人跟着附和。
我愣了愣,手里的教材掉到地上。我蹲下去捡,拒绝道:“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
她们兴奋地议论起来,笑着离开。
下午,我去花店买了一束花,去墓园看阿莱。
墓园十分冷清,大多还是空的,所以我远远的就看到阿莱身边多了一个邻居。我走近看时,碑上的照片上是一张熟悉的脸。
我站在那,脚步沉得再迈不开一步。
两块墓碑并立着,流言蜚语和风霜雨雪再不能将他们再分开。
我把那束花放在他们的墓碑之间,看着他们,眼泪便滚落下来。
我想,这之后,大概只有只言片语才会将他们联系到一起:你看看,这有两个小伙子哟!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