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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等风来 ...

  •   那只烟夹在指尖,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被风偷吸了几口。烫到手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扔了烟头。
      我拢紧风衣,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前面转弯的街角处,有一家殡仪馆。
      与旁边喧闹的门市部不同,殡仪馆自带着让人沉重的气息。还没靠近,就能被摆在门边的黑白色花圈吸走一半的生气,于是剩下的另一半也变得死气沉沉。
      那是个逼仄拥挤的门店,人站在里面狭促地转不开身。老板是个姓陈的歪嘴老汉,数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那一个能令他舒服的姿势,仿佛他一起身,那好不容易推挤出来的巴掌大的地方就会被侵吞殆尽。
      我把纸团铺展开递给他:“老板,这个火葬场去吗?”
      陈老汉睁开浑浊的眼睛,像是活过来似得,撑着竹椅扶手站起来,竹椅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借着昏暗的光,他皱了皱眉:“X市火葬场啊,能去。”
      “现在能去吗?”
      “去是能去。”陈老汉抬头看了我一眼,眉头皱地更深了,“你是去接骨灰盒的不?”
      “嗯。”
      “人多车坐不下,就得过会,等另一辆车回来。”
      “不多。”我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这里的空气要被瓜分完了。再不走,另一辆车回来也拉不下了。
      “那行,东西可都置办好了?缺啥跟我这拿点,我到时候算你便宜点。”陈老汉从堆满杂物的夹缝中掏出他的烟杆,边说边往烟斗里放烟丝。
      我不知道该置办点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把阿莱的骨灰盒接回来之后,能放在哪。我想,我会不会太着急了。
      “你看着拿点吧。”
      “行。”陈老汉浑浊的眼里划过一道精光,紧拧的眉头舒展开,可中间还是刻着两道深纹,如同暴露在地面上的粗壮树根一般,“这接骨灰盒啊,讲究可大着哩,你们年轻娃子不懂,现在越来越不重视了,衣服也不换一哈子,麻布也不披,麻绳也不系,实在是没个样子哦。”
      他沉声念叨着,声音很大,可我的耳朵大概是出了毛病,黏黏糊糊的字句都从右耳朵里淌了出去。我退到外面,风一吹,阳光一照,那死掉的一半生气才逐渐涌现出一点生机。
      陈老汉见没人应话,把烟杆往腰间一别,娴熟地把东西准备好,最后指着门口的黑白花圈问道:“要一个不?”
      “不要。”我有些焦急,艳姐大概关注不到电话线,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家里前几日被暴风雨折断的树枝扯断了电话线,一直没人去修。我看了眼表,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能快点吗?”
      “很快啦,很快啦!”陈老汉它搬进屋子里,一把大铁锁锁了门,“莫着急,越急越出错,到时候又这个没带,那个没拿,可不兴再回来拿的。”
      他一说话,就会停下手头的事,两只手来回比划着,晃得人眼花缭乱。
      我想不能再跟他说话了。
      灵车终于摇摇晃晃地上了路,从城市剥离,在颠簸与烟雾中,驶入荒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令人昏昏欲睡,在靠近火葬场时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震耳欲聋的锣鼓唢呐声唤醒。
      陈老汉把车停在火葬场门口,拉紧手刹,心满意足地掏出烟杆含进嘴里,划着一根火柴,小心地点燃烟丝:“到了。”
      他托着烟杆遥遥一指,“就那个门,进去就是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门又宽又矮,里面黑洞洞的,像电视上放的妖怪的洞穴。死人进去被吞干净血肉,再出来只剩一堆灰;活人进去再出来,或许只剩半条命。又或许,能再捡到些别的吧!
      “年轻人喏,不讲究。”他感慨地摇起了头,沉重的语气落在我的肩上,变成了大大的“不孝”两字。
      我挺直了腰背,跨进了洞穴里。
      骨灰还没领到,我就被带进了展示柜前,架子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小小地、方方的骨灰盒。盒子下面贴着标签,各种美好祝愿的词句浓缩成简短的四五个字,搭配上雕刻着的拥挤花纹,便值得被标上令人望而止步的价格。
      玻璃上映出我的脸,又似乎是阿莱的脸。我不太确定,因为我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他没有按爸妈期望的那样,成为老师,或者医生,又或者成为机关单位里让人欣羡的公职人员。而是拿起画纸和画笔,当起了虚无缥缈的“漫画家”。
      对于他的这个选择,我问过自己是否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或许当年我应该把那两本书漫画书还给他,让他的热情和枯燥的漫画书一样,在翻页之间逐渐破旧,然后失了兴趣。
      我指向其中一个骨灰盒,玻璃上的阿莱没笑,他不喜欢。
      是啊,他是那样特立独行的一个人,大约是不会喜欢这种平庸的样式吧!
      我的目光漫无目的的飘着,飘到了角落。那里摆着一只毫无纹饰的的骨灰盒,沉默的一如我最后一次见到阿莱的模样。
      骨灰盒被盖上一块鲜红的绸缎,此刻阿莱就躺在里面,躺在我的怀里。
      阿莱那时抱着我说:我最喜欢姐姐了。我知道他是在骗我,不过是为了让我把西瓜的瓜心让给他。可他抱我抱得那样紧,他又那样重,我们一起摔在地上。瓜破了,汁水流了一地,阿莱爬到我身旁,仔细地把瓜心掰下来,放进我嘴里。
      红绸缎太红了,像极了满地的瓜汁在流淌。鲜艳的画面在此刻定格,褪色成电视里的黑白画面。这块红绸,会不会哪天也褪色成干巴巴的一块布了?
      我抱着阿莱往外走,我想找回我仅剩的那半条命,可我却被迫停下了脚步。洞穴的门口,站着一夜苍老的男人,他佝偻着腰,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我怀里的盒子。这时,我想藏,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能走过去。
      他咽了口唾沫,目光也变的小心翼翼:“是.....”
      他嘴唇翕动,最终也没能问出口,只是盯着它看了半晌,才颤颤巍巍的掀开红绸,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一寸照片塞进放照片的格子里,然后轻轻地拍了盒子两下。
      格子里的阿莱笑了,大约是喜欢这个新家,又或许是因为看见了我们。
      门外的唢呐蓦地声高亢起来,直冲云霄引路,哀嚎掺混着眼泪,施施而行。
      他抹了把脸,率先背过身去,那句“回家”淹没在嘈杂声中。
      眼睛忽然有些酸涩,只剩一点悬浮的亮光。我们都知道,那是回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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