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折风寄雨

13、第 13 章

　　“你是不是该讲讲，铃铛究竟是谁？为什么我会是铃铛？”严经正问，不过，现在我们应当叫她做铃铛。
　　她已经将头上的钗环胡乱地拔了下来，又脱去了多余的衣物，将最外层的衣物剥去，留下里层最方便活动的部分——对于一个姑娘来讲，或许这样实在不是很雅观，但对于一个正在逃命的人来讲，这应该是最方便行动的装束了。
　　虽然现在她不算是男子，但显然她也不算个真正的姑娘。
　　“我总感觉，我在忘记一些事，薛凤儿也告诉我，我会逐渐忘记过去。”她喃喃道，并在白毛狐狸边上坐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外面的天空还是那种昏黄的模样，像夕阳、又不像夕阳，太阳被笼在一片云里，边界非常模糊。
　　“我不用讲，你本来就是铃铛。”那白毛狐狸看了一眼他，“只是对你而言，实在过去太久，久到让你把这些都忘了。你不是忘记了一些事情，而是逐渐回忆起过去罢了。”
　　“过去实在是有太多伤感的故事，有些时候我以为对人来讲，或许忘掉会比较好。但是我认识的人类，大多数人穷极一生都将自己陷在那些痛苦的故事中。”白毛狐狸闭上眼，阳光轻轻地吻过他脸上细小的绒毛，“有的人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实际上他们都一样——又怯懦又狂妄，经常活在自己的幻想中。让我猜猜，你会不会是特别的那个？哈哈！”

　　“扶阳观？现在还有人来这，还真难得。说真的我们做警察的，一般都不太信这个。”秦琼本来想周末好好在家放松，没想到却被拉到山上。他一向不喜欢运动，这时候多少有点烦躁。
　　“不过我总觉得，这地方好像来过。”他环顾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说。
　　扶阳宫外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秦琼本来只是随便瞥了一眼，没想到那老头忽地看过来一眼，多年的直觉让他感觉到一丝不对。他走上前去，但老头先他们一步起身：“有烟吗？”
　　没等他们说话，他又低声道：“算了。”但他踌躇了一下，却没有走，像是在纠结什么。秦琼心想，这白胡子老头怕不是有什么我问题。
　　终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你们不是想听铃铛的故事吗？”
　　铃铛？这名字有点熟悉，谁是铃铛？秦琼不露声色。
　　那老人已经开始讲述了——
　　“我来到这的时候正在一生中最低谷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又没有类似的生活经历、完全融不进来。最开始的时候，我连小麦都不认识，还以为是路边的野草，村头那几个老小子看我不顺眼，总想让我吃点苦头。那时候不比如今，年年都有山里野猪下来伤人的，要是人丢了，在山里头那么多野物，找不找得回来全靠天命。
　　“那次是路过的铃铛救了我，还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我，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那山崖下面呆多久。后来铃铛就经常来帮我，收拾家里，教我一点生活的技巧。她个子很小，但是却很灵巧能干，不时还能从山里逮只野兔什么的，也都会分我一点，只有一个要求：要我教她写字。她很聪明，不管什么都是一教就会。
　　“其实铃铛是比我年岁要大些的，但她身量娇小，看起来反而是我要年长些。最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是称赞铃铛可爱，到大一点时候，铃铛褪去青涩感，开始出落得一幅清丽少女模样，但她生性腼腆，在一群如花的少女当中，也算不得最美丽的那个。后来同龄人开始有一点点岁月痕迹时，她仍旧很秀美，在人群当中就非常惹眼了。再后来，就开始有人害怕了。铃铛当时已经将近四十岁了，但是还是和她二十岁时候一摸一样，没一点老去的痕迹，眼角连一丝纹路都没有，这真的很不寻常，况且，她隔不久，就要失踪一两天，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那时候正好山里的野物闹得凶，忽然有天有个村里的青年惊慌失措地逃回来，他说看到铃铛和一只人样的狐狸呆在一起。
　　“于是流言就传开了。她听到一点流言的影子，也开始害怕了，整个人躲在家里不肯出来。但是他们没有放过铃铛。后来这流言愈演愈烈，变成了铃铛是妖怪、是山里的狐狸，所以才不嫁人、不生子，因为她怕和人呆在一起久了就被人发现，而原本铃铛父母的亲生儿女，早就被她杀掉了。所以，杀了她不是罪孽，是在替天行道。
　　“终于有一天，几个后生在铃铛家门口堵她。那几年收成不好，比较艰难，他们觉得是铃铛带来的灾祸。铃铛一家从来不拜山神，反而经常去山里，这倒也没什么；但他们其实下地没那么勤快，庄稼收成不好不差，家里却从没短过粮食，米缸总是满满的。后生说，她一定是去拜了山里的狐仙，这是走邪门歪道，山神爷爷很忌讳。领头的后生说只有狐仙才能长生不老、青春永驻，铃铛一定是狐仙变的。这话被村里老人骂得很凶，说不能擅自给人定罪，铃铛需要在山神爷爷面前证明自己，如果是人，山神爷爷是不会让她有事的。但是第二天，铃铛就死了，自杀。自杀在这是很忌讳的，铃铛身上又缠绕着那么多说不清的谜团，所以村里决定火葬她，烧掉那些晦气，让她不被妖气侵染，来生有机会好好做人。结果，火星顺着风落到了山上，那年的山火烧死了不少人，颗粒无收，村里的人有接二连三地开始染病去世。领头后生的娘，就是第一个染病去世的。不过，来年倒是个难得的丰年。
　　“铃铛就这么死了，不明不白，我没办法为她伸冤。周家少爷是真正唯一为铃铛鸣过不平的人。他消失过一段时间，恰巧就在这时间里，铃铛就出事了。他回来的当天，就毁掉了扶阳观的泥塑神像，把铃铛葬在了后山。又过了一两年，那道观就从山上消失了。整整十几年，没有一个人再看到过那座精巧的建筑。后来再出现的这个啊，不是真正的扶阳观，只是它已废止的入口而已。真正的扶阳观在悬崖间，紧紧地嵌在山体上、在云雾里。铃铛指给我看过，她说只有有缘人才能见到真正的扶阳观。
　　“铃铛应该早就死了、化成灰了，只有没烧尽的骨头零落在山上，我替她收拢起来，周家少爷回来后修了新坟。
　　“我亲眼看着她被烧死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啊！”
　　秦琼敏锐地捕捉到了：“烧死？你不是说，铃铛是自杀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是火烧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手指动了一下……”他嗫嗫嚅嚅，声音像一缕烟，飘飘忽忽，“我不知道……”他捂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