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折风寄雨

12、第 12 章

　　周身摇摇晃晃，一颠一颠，像在摇篮中一般。他在这一摇一摇的节奏中醒了，撑起身，手下触感细腻而顺滑，“今天的新娘子真怪，不知道胡娘子为什么不选自家后辈，要选这家伙，咱们这哪进过什么外人。要我说，她还不如我好看，你看我，嘴巴这么尖利，尾巴这么蓬松。她连尾巴都没有！”
　　“小崽子发什么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又不是外面的野狐狸，校尉讲了多少遍，我们脱了那身兽皮，就不能再像那些野物。偶尔出去松快下也就算了，仔细擦净嘴巴别让校尉知道！”一个略成熟些的声音训斥道。
　　那年轻些的声音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花轿里的新娘子也苏醒过来，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朦胧的红色，他想伸手掀开眼前的帘子，却发现自己的手变得洁白纤长，还用凤仙花汁染了指甲，只是蔻丹的颜色不甚均匀，他瞬间摸向自己的头发，却拆下来一支精致的累丝金钗。再一低头，发现自己身材娇小，体型玲珑，活脱脱一副妙龄少女的样子。
　　又撞鬼了！花轿外不知是何情形，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还记得昨天在鬼市，郎中大人让他查出来是谁偷走他的眼睛，再后面的事情就记不得了。严经正盯着自己纤长的手指，恨恨地想：薛凤儿真是不靠谱的，一到关键时刻就没他的影子。忽然花轿停了下来，他匆匆拿起手中的团扇遮住脸。轿外有高声到：“吉时到！请新妇下轿！”
　　“错了错了，下什么轿，新郎要先到的！”那年轻些的狐狸后生像是见过些世面，煞有介事地说。
　　“那这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是下轿还是不下？小郎君又不知道在哪里，胡娘子今天本来就没指望他回来拜堂……哎！那塔尖上不是？”
　　一支火焰般赤红的羽箭嗖的一下飞入花轿，一支，又一支，疾风从脸颊边上擦过，那花轿仿佛被触动了机巧，雕花的木板瞬间向四面散开。
　　他抬眼望去，像是黄昏时节，夕阳西下，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一座座庭院散落在山林之中，有些小型城市的规模。不远处最高的那座高塔顶上立着一道瘦削的剪影，手持一张大弓，整个人笼罩在金色的夕阳中，同样有着蓬松的尾巴和耳朵。
　　身边的狐狸气得直接骂了起来：“我们胡家娶亲，你们来凑什么热闹！”一回头，看到轿中的扇后半遮的美人面，一双尖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所有的狐狸一瞬间都转过来盯着她：“仪式还未进行，新娘怎么先清醒了？”
　　严经正表面不动声色，袖笼下的手却悄悄抓住身边的羽箭。
　　“怎么，胡娘子给小子娶亲都不通知我来吃酒，那我只好自作主张来了。”那白毛狐狸脚一点，飘飘摇摇地从塔上飞下来。“既然胡家的小子都没来，想必是不愿的，啧啧。迎亲可不能少了新郎，这样的美娇娘，不如我委屈一下，来做这个新郎，不是皆大欢喜吗？”
　　“多谢殿下的美意，但老狐尚在，自然不劳殿下费心。”宅院里在仆从的簇拥中出来一位美妇人，姿态十分威严。
　　白毛狐狸忽地笑了：“我此次也是受故人之托，来点醒这位小友。儿孙自有儿孙福。胡娘子！既是你家小儿不想成婚，你又何苦逼他？这种点子只有那崽子能想得出来。他娶亲，却不来，指不定是在哪里看热闹呢！倒是把你们这一群狐狸都攒在手里了。
　　“我实话和你说了——和你家小儿有婚约的不是他，新娘今日我就带走了。”那白毛狐狸的尾巴摇了一下，“但是我要劝你家小儿一句，太精于算计，反而害人害己。”
　　胡娘子的眉毛已经拧成了一股麻绳。
　　“我家小子若有错，关起门来我自会教导，怎么由你来说三道四！尊你一声殿下，不过是给你三分薄面，不要蹬鼻子上脸了，我胡娘子在妖境中也算有点实力，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白毛狐狸眉毛一挑：“这么说，胡娘子知道自家小子做了什么？”
　　胡娘子不答，一甩自己宽大的袖袍，手中拈来一双宝刀，明晃晃的刀刃淬着冷光，一翻身劈了下来，刀气到处，整块地皮瞬间开裂。白毛狐狸早有准备，但严经正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对这副身体还不熟悉，手脚不怎么协调，沉重的钗环也阻碍了他的闪躲——总之，他没来得及避开，一下子被甩了进去。
　　还好他求生的本能让他抓住了裂缝的边缘，指甲深深地嵌在砖块和泥土里，应该已经流血了。但他顾不得这些。千钧一发之际，他被一张嘴叼了起来，一下子摔进柔软的皮毛里。他紧紧抓住身边的白色长毛，才发现那白毛狐狸已经变回真身，他被扔到了白毛狐狸的背上。
　　他掉进裂缝的那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胡娘子的一双宝刀，已经折了一只，而白毛狐狸的右前腿，也浸了血。白毛狐狸也不恋战，四爪踏云而去。胡娘子盯着远去的巨大白狐，身边的仆从问道：“娘子不追，为何要放他们一马？”
　　她凌厉的目光瞬间转了回来，那老仆自知多言，悻悻闭口。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盘算什么。”胡娘子将断掉的宝刀收回袖笼，“我不在乎他想做什么，若能成事，我乐得顺水推舟，如果不能成，不要给我添这许多麻烦。”
　　“我有十七个孩儿，活下来的就只有四个，”胡娘子冷笑道，“我可以偏爱他，也可以偏爱他那另外三个兄弟姐妹。实在不行，族中还有争气的子弟可以选用。你让他收起那点花花肠子，不许他再冒用我的名义。”

　　白毛狐狸带他来到最高层。这一层没有门窗，只由中间的一根柱子承托重量，连瓦片都是半透明的。那狐狸又变回狐头人身的样，就这么坐了下来，从被风扬起的纱帘中去看外面金色的太阳。
　　他忽然转过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严经正谨慎地思考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是在想以前的名字，还是在想现在的名字？”白毛狐狸问，“是之前的你重要，还是现在的你重要？”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之前的你不是真实的，而现在的你才是真实的呢？”白毛狐狸弯了下眼睛，金色的瞳孔里漾着一点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迟疑了一下。
　　白毛狐狸又转回去，继续看着远处的天空。
　　“你的名字叫铃铛。”他听到那狐狸这么讲，“从现在起，你就是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