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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祸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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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球打至下午六点。除却杨易他们这处私人空间,整座酒吧皆处于无尽的喧哗与纷闹之中。
杨易第一天回来,难免诸多感慨。他脱下风衣只留一件灰白T恤,靠在球桌旁观察四周。这里装潢与两年前别无二致,看在眼中点点滴滴都是回忆,再熟悉不过。当初若非遭人背叛,走漏了消息,他何至于一身狼狈归来。在境外的日日夜夜,他被对家乡的思念逼得近乎疯狂。
再看面前的二人,那是刀尖舔血结下的羁绊。女人与他生在贫民窟,长在福利院,如亲人般荣辱相依。鲜血染过,好人杀过,如今再无回头路可走。而想起周峋,杨易的心却是不能平静了。那是在白雪茫茫中,深陷于雪地车厢里此生唯一得到过的温暖。人非草木,焉能无情。杨易未曾有一秒忘怀。
之后的十年,三人在摸爬滚打中拧成一股绳,生死苦痛离合悲欢息息相关,仿佛血肉融合。打小话都不敢与男人多说一句的林婕一见周峋便误了半生,连考虑后果的机会都没有。这些年,二人纠缠过,吵闹过,分开过,林婕一片痴心他自是看在眼里,可周峋呢,周峋哪里有心。
或许,他也不该这样说。周峋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读书人。做他们这行的,但凡有些知识,尤其是生物制药或者精通电脑网络的人才,一旦受老大重用,哪个不是嚣张跋扈,眼高于顶。他们心中有信念,眼中有理想,可一旦价值榨干,每一任老大都不愿留下隐患。但周峋不一样。他既有聪明的头脑,又有杀人的胆识,而且行事作风出人所料,又无原则又无底线。他始终云淡风轻,视人命为草芥,视女人为无物,偏又享受情爱,年少轻狂。他是道上有名的浪子,抽最好的烟,打最狠的架,手上沾着血,还杀过一名女警察。他会在最糜烂的舞厅里勾引最腼腆的姑娘,然后引诱着对方,一步一步,共他沉沦。他自命不凡,又遭人妒恨。可他懂得抓住每一个有利的时机,亦仿佛天生有着领导团队的才能。时而处事圆滑,时而任性妄为,如风一般摸不着方向,看不透所想。沈宗在位时对他十分欣赏,曾说过像他这种人,天生就适合走在犯罪的路上。
杨易再度细细打量周峋。他们经历实在太多。曾在落魄时候躲在万里飘雪北国风光的地下通道中依偎取暖。那时候的杨易蓄着胡子,两个人也曾坐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外弹着一把老旧的木吉他引吭高歌。杨易唱着一首破碎的春天里,一身脏兮兮的衬衫将他烘托得像个有文化的流浪诗人。周峋不在意身外之物,总会在他饥饿的时候丢给他一块热腾腾的烤红薯,或是续命用的巧克力。三个人骑着摩托车在海边狂飙,夜里躲在小河边上数星星,捉着萤火虫逗林婕开心。那几年,纵使日子难过,因为有周峋,他们也总算熬到了苦尽甘来的这一天。
道上混的,仅遵循一条亘古不变的定律。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沈宗当年作为养成的大鱼,毫不留情地吞噬掉了他的老大。十几年后,风水轮流转。杨易势力渐长,心狠手辣,背后又有周峋推波助澜,终于在一次两队人马的火拼当中,结束了沈宗掌控淮市的辉煌历史。
杨易顺理成章地接任。可即使杨易扶摇直上,成了新一任的大哥,周峋看他的脸上也从未有过一丝谄媚。他永远和初见时一样,面对生死,罪恶,警察,皆是平淡无波,好似任何事也无法引起他的情绪。外面是否大军压境,统统与他无关。他不会思考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只活在当下,沉溺鱼水之欢,仿佛只有女人和情欲,才能勾起他心底一丝丝的涟漪。他的容貌和气质分明与这个世界的灰暗面格格不入,可偶尔从他眼底捕捉到微妙的颓靡和诱惑,又总感觉,他只会属于这里。属于黑暗,属于堕落。
可矛盾的是,若他真是薄情冷性之人,何苦数次救他于难,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将这份恩义刻入骨髓。
他猜不透。越是优秀又颓废的人渣,只要流露出一点点人性,越是让人欲罢不能。
杨易定定神,瞧着眼前这对仍在互相斗嘴的男女。从相貌身高上来看,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林婕虽然读书不多,可性格却与周峋十分契合。两个人既能缠绵悱恻,又能各自分开,独立生活。有时在酒吧遇见,无需多言,只要一个动情的眼神,二人便会同时消失,也许躲在哪个角落中,热情地交换着亲吻。林婕是个明白人,从不会问周峋讨要承诺,讨要爱情,因为那是周峋这种人所给不了的。她知情识趣,周峋自然也能和她长期保持关系。若非如此,她亦只是甲乙丙丁,只怕两三天,周峋就对她烦了,倦了。
杨易心想,说他偏心也好,护短也罢。不管周峋是冷情还是多情,不管他对林婕有意还是无意。无论如何,这份长达十年的恩怨纠葛终究是算不清楚了。也许到死的那天,也只有带到坟墓里去。
他看周峋看得太久,周峋想忽视他的视线都不行。他笑着低头点烟,指尖自带几分慵懒,嗓音淡淡的,“我看你还是快点找人泻火吧。你一直盯着我,我骨头都凉了。”
“你可真他妈是个祸害。” 杨易轻声感叹一句,抬手看了看腕表。那表是他刚入境时买的,薄薄的白金表盘彰显奢侈,“我肚子饿了,咱晚上吃点什么?”
“请了星级厨师。”许磊上前说道,“想吃中餐,火锅,还是海鲜日料,随您选。”
“日料吧。”杨易动动手腕,说:“阿峋不爱吃太重口的东西,咱们就依他,吃清淡些。”
“好。”许磊点点头,走出门去吩咐厨师。
厨师们的动作很快。一会儿,几名服务生抬着一张纹路精致的方木桌进了台球室。桌上的瓷盘里摆放着花纹清晰,肉质透亮的生鳟鱼片,贝类与各种甜虾绕成一道圆圈。清酒与芥末酱油放在一处,压轴菜是一道极难上手却鲜美异常的河豚汤。
厨师与服务生退下。杨易招呼着大家用餐,又夹起一只晶莹剔透的青虾放在暗红灯光下观赏:“我有多久没吃过好东西了,这些该死的叛徒。”
“叛徒我都帮你处理了。”周峋往杯中倒酒,“怎么感谢我?”
杨易吃着筷子尖上的虾肉,像品尝美味珍馐般缓慢咀嚼,半晌笑道:“晚上请你照顾小婕生意,如何?”
林婕眼神在他二人之间迂回,含义莫名,“哥,他从不光顾我那,你是知道的。”
“反正都是睡,有什么区别。”杨易看向林婕,眼底冒出精光,“听说你那新来了批姑娘,底子查过没有?”
林婕说:“当然的。出了叶赋那事后,我怎么敢不查。再混个警察进来,我自杀算了。”
周峋低声笑着,安静喝酒。
“对了。” 杨易摇下响铃,几名服务生恭敬进门。他们手上皆捧着一方古色古香的木质礼盒,散发馨香,沁人心脾。杨易招呼他们将礼盒分发给在场的人,酒意上头,竟有几分不好意思:“出去两年,给大家备了薄礼,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礼轻情意重,别嫌弃。”
林婕好奇,打开盒子。只见一对翠绿玉镯安置于洁白丝滑的绸缎当中,光芒似能包罗万象,荡涤一切污秽肮脏。林婕心中欢喜,抬起眼问:“哪买的镯子?”
“云南那边的。”杨易说,“叫老坑玻璃种,年代和雕工都是一流的,有平心修性之意,我看着也挺漂亮,配你。”
林婕笑起来:“人家说君子常佩玉,小人才穿金。哥,你长见识了。”
杨易懵了片刻,有些紧张地望向周峋。果然,周峋的礼盒也被打开。他看着盒子里完好放置的一对黄金项链,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我是小人?”
杨易咽了咽口水,干咳一声,说:“你不喜欢,给小晔戴也行。”
“她才多大,戴条黄金项链,不怕被抢?”
周峋靠在木椅上,似已吃饱,不再动筷。
他向来如此,对饮食钱财皆无过多欲望。此人说他贪婪定不符合,但骨子里的凶残和狠辣又如藏在冰山下的暗涌,偏就不怒自威,让人望而生畏,遍体寒凉。
像他这样的人,杨易也实在不知能送他什么。美酒佳人他亦不缺,那就只能送些最俗气的东西了。
可一提到周晔,杨易的心又好似被揪扯了一下。他盛了一碗汤,半天不入口,见着周峋低低看他,似也在等他询问,这才轻叹一口气,“小丫头长高没有?”
“长高了。”周峋说,“这次奥数比赛还拿了第一名。”
杨易眼睛垂下,说:“我给她包个红包,你帮我拿给她。”
“不用了。”周峋瞟了一眼那礼盒,眼底晦暗不明,“她不缺钱,性子又敏感,你给她红包,反倒惹她怀疑。”
杨易不语,开始灌酒。
用餐结束,杨易人也醉了。周峋拖着他去洗手间吐了三轮。撑墙回来时,杨易扒在周峋身上死不撒手。红着脸,气若游丝,“你小子,太狡猾。太他妈狡猾了。”
周峋笑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问:“我是骗了你的心,还是骗了你的身?”
“都骗了!”杨易吐出一口气,口齿不清,身体摇摇晃晃,像泥似的要软下去,“你骗了小婕的心和身,你还骗我欠了你一条命。为什么替我坐牢,为什么把巧克力给我,你这混蛋,你一定算准了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周峋无奈地笑,不想跟醉鬼说话。这时候的林婕和许磊吃饱了也有些犯困。许磊玩着手机,林婕脱了高跟鞋缩在沙发上抽烟。见着二人过来,让出了位置,自己歪坐到一边去。
“照顾好他,我先走了。”周峋整理衬衫,看她一眼。
“好。” 这次林婕倒没挽留,也不多问。对眼前人心冷是一回事。再者她也了解周峋,她那处场子,周峋原也没什么兴趣。
周峋从不碰她手底下的女人。一个空有好皮囊,连人性都没有的垃圾,竟在这种地方有着奇怪的洁癖。不过老天爷不公平,这些年周峋并不缺主动找上门来的女人,且个个都深情漂亮。就连之前被周峋亲手枪杀的那名女警叶赋,在出事以前看他的眼神也并不纯粹,好似暗藏着无数牵扯。只可惜,死得太过凄惨。一枪入脑,鲜血飞溅,怕是连疼痛都未感知。
纵使林婕与周峋朝夕相处,有着深刻的感情基础,可只要一想到那日的血腥画面和他杀人时毫不留情的残酷态度,也总是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心中恐惧。
再无他话,她眼看着周峋的身影消失在了大门外。
另一边,赵依婧也是在傍晚六点左右才下好决心,用小行李箱装上了些简单的日常用品,打车到了周峋发给她的位置,紫金鑫座。
倒是一处高档小区,位于淮市中心,仅打车费便是不菲。赵依婧进小区时被警卫拦住,因没有脸部识别和门卡,她只得留个联系方式,写下身份证号,方才提着行李箱走了进去。
小区绿化做得极好,这个季节也能花香扑鼻。游乐场与游泳池十分干净,夕阳洒照,宛如碎金般波光粼粼。孩子们打闹追逐,欢快笑着从她身旁跑过。境随心转,她竟一点也不觉得烦人,反而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气息。
周峋家在三单元十五楼,赵依婧找到入口乘电梯上去。那把钥匙始终握在她的掌心,早已汗湿,她却不舍得丢手。她思考着一会儿见到周晔的反应,思绪混乱间,电梯已经到达。
她在周峋家门前站定。沉思片刻后,终于还是将钥匙收了起来。
她摁下门铃,待铃声响了几秒,门被微微打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探出了头。
女孩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丹凤眼,厚嘴唇,眸光灵动。此时她正穿着校服,手握钢笔,看样子是正在写作业。她开了门,望着赵依婧,礼貌微笑:“是今天要住过来的姐姐吗?”
赵依婧侧头想了想,说:“其实我不介意你喊我一声阿姨。”
周晔问:“你结婚了吗?”
赵依婧笑说:“还没有。”
周晔也笑,脸颊竟露出两个梨涡,“在我这里,没结婚的都是姐姐。姐姐,你先进来吧。”
周晔放下钢笔,出了门帮赵依婧提行李。赵依婧急忙摆手说不用。进入客厅后,赵依婧换上周晔准备好的女士拖鞋。那鞋显然是新买的,很合她的尺寸。她再看看四周,皆是一派简约宽敞风格,黑白为主调。房子三室一厅,地板光洁,不染尘埃,一切用品井然有序地摆放着。阳台处有极大的盆栽,养着生命力顽强的文竹。是这栋屋中唯一清爽显眼的色彩。
“姐姐,家里有咖啡,普洱,茉莉花茶,蜜浸枇杷水,你想喝什么?”周晔跟在她身后。
赵依婧回头,温柔笑笑,“你真像个小大人。姐姐会不会打扰你写作业?”
周晔眼珠明亮,说:“我希望有人打扰我,可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赵依婧顿了顿,问:“你一直一个人在家?”
“嗯。”周晔点头,说:“喝枇杷水好不好,这是爸爸最擅长的。”
赵依婧心头一软,默认了。
周晔进了厨房,很快便用杯子装着暖黄的液体走出来。她交到赵依婧手里,赵依婧轻声说着谢谢。她怎会不熟悉蜜浸枇杷的味道。那一棵曾在周峋家门口生长得亭亭如盖的枇杷树留下过多少有关她与周峋的甜蜜记忆。如今情感不复从前,却不知那树还在不在。
枇杷水温热,看来是刻意调整过温度,刚刚适合入口。赵依婧感叹着女孩心细如尘,握着杯子浅尝一口。是从前洋槐蜜中夹杂着硕大枇杷的香甜滋味,倒是一分一毫也没有改变。
赵依婧问她:“你自己做的?”
“不是。”周晔说,“是爸爸做的。他很会做吃的,但是这个也容易学。把新鲜的枇杷剥了皮,榨成泥,一层果肉一层蜂蜜,封好放好,不见空气就行。但枇杷得是甜的,不然做出来口感不好。”
赵依婧笑了,说:“你俩都挺厉害。姐姐给你带了礼物,巧克力蛋糕,喜欢吗?”
周晔闻言,眼眸更亮,“喜欢喜欢,我最喜欢吃巧克力了,谢谢姐姐。”
周晔高高兴兴找到属于她的小礼物,却并不马上拆开来吃,而是珍而重之地放进冰箱里,说要等爸爸回来再一起分享。
周峋站到小区楼下时,已是晚上九点多。天空月朗星稀,晚风摇曳,如一双轻柔的手拂过路人面庞。
男人抬头望着自家窗口。那里亮着灯,依稀还能看见两道行走的影子。他眸中泛起浅笑,第一次握着手机,主动拨了电话过去。
赵依婧吓了一跳。自打加上周峋的联系方式,二人几乎没有什么愉快的经历。慢慢的,她也就不再强求和他发信息,打电话了。此时铃声响起那样突然,赵依婧下意识地便点下了接听,“喂。”
“到我家了?”周峋的声音浅浅淡淡,含着一丝酒后的喑哑。
“嗯。”赵依婧小声说,“你呢,你等会儿回来吗?”
“不回来我去哪。”周峋又笑,“我在楼下,你透过窗可以看到我。”
“哎?” 赵依婧当真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向下看去。
果然,周峋就站在那里。一身休闲的衬衫,被浓郁的夜色笼罩着。他的神情因为隔得太远,赵依婧看不清。但总觉得,她似乎能感知到他的眼神。一定和以前一样,暗藏着清冷星光,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撩拨她的心弦。
二人对望,却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赵依婧呼吸渐乱,往后退去,引得那头低低发笑,“你躲什么。”
“你到了就快上来。”赵依婧握紧手机,“很晚了。”
她低垂眼睫,心脏不知为何悸动不已。
分明先前与眼前人似还有着万丈距离,此刻竟又住到他家。一声再寻常不过的叮咛仿佛已成为家中的女主人,正默默等候着心上人的归来。此情此景那样温馨平淡,是每个家中的日常,于她,却曾像最遥不可及的梦境。赵依婧转过身,她知道,周峋所想与她一致。因为那人在手机那头的低笑声那样明显,丝毫不加掩饰,使得她愈发不好意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