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国宴 ...
-
二人如此这般试探着、熟悉着,在雍台宫同居同住。七日后,列国仪仗终于尽数抵达荡京。
薄九厉在秦宫太和殿设盛宴,款待列国君王和使臣。这是战世中少有的盛事,更关系着列国的邦交和未来局势的走向,负责承办的少府半点不敢马虎,尚膳监、御用监、明净监、中书局、乐府局的宫人几乎全部出动,更有太医局誉满杏林的几个国手在偏殿提耳待命。
为显对列国来朝的盼重,薄九厉不宜去的过晚,今晨先走了一步。楚怀昔出宫时,中书局一个负责接引的小宦在旁候着,恭恭敬敬地弯腰引路:“奴才见过侍君。陛下一早吩咐了小的在这儿等您,侍君一出来就叫往太和殿去。”
楚怀昔问:“列国的人都到了?”
“都到了,咱们陛下宴请,他们哪儿敢怠慢呢?”
那小宦言语间都是崇敬,“陛下去时人已经来齐,眼下就等侍君一到,即可开宴了!”
“等我?”
楚怀昔挺意外,今天这场面原就不该和他有什么关系,笑了,“那我姗姗来迟,岂不是拿乔托大了?”
小宦很机灵,忙道:“侍君哪里话!陛下宠您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等个一时半刻又有甚要紧。”
几人说话间太和殿已近在眼前,尚未靠近,但听内里雅乐清奏,人声如沸。
跟在身后的丁阳道:“钟隐你听,好大的阵仗!”
钟隐很冷静:“六国来秦,恐怕暗流汹涌,一会儿进去了切记谨言慎行。”
楚怀昔今日穿着正红袍服,外罩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素纱襌衣,艳而不妖,行如雾动。他生的白,如此穿着更显风姿绝代,一进殿内便吸引了所有目光。
诸王众臣原本在互相笑谈,见到楚怀昔具是愣了一瞬,大殿沉寂过后,众人竟纷纷起身笑道:“见过楚侍君。”
别管实际是怎样的,面上他就是一个男宠,又没什么身世背景,在这些真正智夺天下、力定八荒的英豪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帮人笑脸相迎,给的是秦帝面子。
楚怀昔很识趣,按照礼节拜过:“楚某在此有礼了,因故来迟,还望列位海涵。”
坐在大殿最上首的薄九厉温声道:“过来,坐朕身边。”
他伸手,楚怀昔便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他掌心,刚要坐下,被薄九厉暗中使力一拉,两个人手臂结结实实贴在了一起,对方这才叫他入座。
下面列席的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哪个不是眼明心亮?见状意味深长地互相交换了一番眼神。
赵王捏须奉承道:“素闻秦国侍君姿容绝冠七国,今日一见,果真传言不虚。秦帝,真是好福气啊。”
“哈哈!本王道赵王路上走的这般急,”
卫王笑出了三层下巴,浑身的肉都乱颤,环视四周,话里话外含沙射影,“本以为是太过畏惧秦王之故,原是惦记着看美人!”
他话说的粗俗,满座哄堂大笑。众王又真情假意地恭贺一番,忽然有人重重撂了酒樽。
这声音清脆突兀,太过不合时宜,众人立刻噤声望去。
楚怀昔抬眼,但见那是一个身形略显干瘪的青年,厚重的袍服穿在他身上有些松垮,那肩膀不够宽厚,好像撑不起一个国家。
人人都去看那青年,唯有薄九厉微微低头,淡笑着跟他耳语:“这是兰王敏亥。他身边的是兰国大将郎英。”
“怎的是将军?”
楚怀昔也面色亲昵,问的却是,“外交国政,该是丞相抑或重臣出席才是。”
薄九厉回正了身子:“兰国之相是彻头彻尾的反秦派,这种宴席,他是不会来参加的。”
那头敏亥忍了半天没忍住,终于说话了,听着有点咬牙切齿:“今日既是国宴,何必频论家事?况且卫王此言差矣,秦王月前就已称帝,列位此番来秦不就是为此恭贺,哪有还不改口的道理。”
卫王不服不忿地冷嗤了一声,道:“你倒是会讲话了!谁知某人心里究竟是真对秦国心悦诚服,想上赶着给人当儿子,还是想起自家妹妹三次都没能送到秦宫,面上苦心里酸,不乐意听人家被夸呢!若是前者,你不如赶紧纳地效玺磕头称臣,若是后者,就少在本王面前装什么明公正气!”
敏亥本就心情不佳,被戳中雷区瞬间拍案而起,翻脸了:“卫贲,你找死!”
兰、赵、卫在三百多年前原同属晋国,后晋国中朝式微,列卿崛起,为首的晋三家各自拥兵,将先主瓜分殆尽,各成一国。这关系说亲密也亲密,说尴尬也尴尬,近年来秦、楚、齐逐渐势强,三晋抱团在外讨不到便宜,转而刀刃向内,斗得愈发频繁。
在座众人对时局洞若观火,此时各个面作惊色,实际谁也没挪一下屁股,都揣着手看二人笑话。
话说回来,卫王来者不善,其实在场又有哪国君王是真心想拱手让薄九厉称帝的?战世不是小儿过家家,寸土寸地都是举国齐力、拼尽血汗夺过来的,若非秦帝锋芒太盛,刀剑架在颈侧,哪个吃饱了撑的过来给对家贺喜?
这次国宴就是这滔滔乱世里众人心照不宣搭台唱戏,装出来的一次短暂平和。嬉笑怒骂间,君臣将相各怀鬼胎,荡京之中风起云涌、寒芒暗生,待六国仪仗各自归国,战世又是新一轮血雨腥风。
那头敏亥要拿酒樽砸卫贲,兰将郎英没来得及拦,卫贲身宽体胖不够灵敏,卫相慌忙护在前头,大呼不可。
眼看着场面要乱,薄九厉抬了下手。
他只是做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甚至没有出声,满殿要员竟霎时不敢再动。一场闹剧就这样被秦国新帝举重若轻地扫下了舞台。
待兰王和卫王各自被臣子安抚坐定,薄九厉才终于开口了。
“二位为君为王,都是枭雄,何必在今日闹得这么不痛快?”
薄九厉摸着酒樽,唇角带笑,却叫人品不出他眼底的情绪,“其实朕诚邀诸位来秦,更是为了同六国化干戈为玉帛。朕登基未久,年纪尚轻,莽乱得罪列国,心中时常惴惴。至于称帝么——一个称谓而已,想来诸位海量,应当不会在意吧?”
他表明将话说的谦逊圆满,六国却不约而同地觉出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在他们听来,这话的意思是,我薄九厉年富力强,一打六你们也没能把我怎么样,眼下各位赶紧乖乖低头尊我为帝,过去的事就算了,回去了咱们接着打。
薄九厉什么意思,底下人心知肚明,偏偏不得不笑脸受着。
陪着楚王一同使秦的是楚国令尹,令尹一职在楚国掌军政大权,位同丞相。
此刻,那楚国令尹掩唇小声提醒:“王上。”
楚王芈鄞没理他。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楚怀昔的身上,楚怀昔只做未觉,不与他视线相接。少顷,楚国令尹又悄悄碰了芈鄞一下,芈鄞白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慢吞吞起身了。
“这是自然。孤为秦国送上良城佳人,正是希望能与秦国握手言和。眼下楚国公室子在秦宫倍得恩宠,正是秦楚修好之吉兆。”
芈鄞举樽朝薄九厉一敬,“楚国愿诚尊秦王为帝。”
坐在鄢国席位的是个使臣,他身旁没有君主,姿态卑顺,神态瑟缩,像个落在巨兽洪流中的蚂蚁,在这满殿豪雄里显得有点渺然。
鄢国小弱,这使臣不敢唐突造次,谨慎地观便四周,见无人说话才小心起身敬酒,将腰弯的很低:“鄢国也真心恭贺秦王改尊号为帝,世代修好。还愿秦帝不弃,改日接受在下觐见。”
他说这话时,薄九厉正专心致志为楚怀昔斟酒:“醇香而不过于厚重,好酒,你尝尝?”
楚怀昔伸手按着对方手腕,轻轻推回去了,神色真诚:“陛下忘了,臣不擅饮酒。”
“是吗?”薄九厉挑眉,而后看似亲昵实则用劲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是朕记错了。”
鄢使被故意晾着也不敢出声催促,忐忑得额头落汗时,才终于听薄九厉悠悠道:“可。”
楚怀昔顺势把手抽了回来,拢在袖中揉。
他面上挂笑,内心却在暗骂。
这薄九厉那日既然赐自己清水,便是已然知晓他不能饮酒的事了。今日来这么一遭正是一箭双雕,除了给那鄢使下马威,更是在给自己敲警铃。他把狐狸尾巴藏得再好又怎么样?秦帝手眼通天,哪有事能瞒得过他。
薄九厉不仅要揭穿,还非逼着自己亲口承认,他楚怀昔要么在这局乖乖认输,要么就得认命喝酒。
可他酒量奇差,怎么练都是半杯就倒,且醉后很是失态,就怕嘴上没个把门,哪里敢接招?
秦帝此人,城府太深!
楚国和鄢国开了头,其余四国拖无可拖,纷纷起身恭贺。
今日只是接风宴,这话题揭过后气氛顿时松泛许多,两列宫娥鱼贯而入,为各张案几摆菜添酒,太和殿内编钟清奏,琴瑟和鸣,难得上场一次的乐府局舞姬伴着轻歌曼舞,方才的剑拔弩张好似倏而烟消云散了,在座都不是你死我活的仇敌,眼中唯有杯酒而已。
这时,齐国席位上坐在齐王下首的老臣起身出列了。
齐王是满座中除了薄九厉外最年轻的君主,开宴来他始终寡言少语,眼下看这人出席,目光又信任又钦敬。
这场宴席楚怀昔认识的人虽不多,却清楚知道他的身份——齐国宰相,仰渊先生方释明。
方释明师承闻名天下的周明子,是鬼谷派的正统传人,其纵横机辩之能列国难逢对手,齐国近些年的强盛离不开他的辅佐。非要说的话,目下唯有和他师承一脉的正静先生谷檀或能与其一较高下。
方释明今日穿着鸦青袍,通身一股仙风道骨的气质。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却并不显苍老,反倒让其更显沉稳从容。
楚怀昔正观察他,却见对方的视线似在不经意间瞥过了自己,那虽只是转瞬即逝的碰撞,楚怀昔却本能感到危险——尽管他看上去温文尔雅,却仍旧无法让人忽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秦帝年轻有为,实在令人钦佩。”
方释明拱手一拜,抬眼时方才被楚怀昔无意中捕捉到的阴深已然无处可寻,“齐国素来有与秦亲近之心,此番老朽与我王不请自来,除恭贺陛下称帝外,也有撮成秦齐联姻的意思。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呢?”
楚怀昔没料到这人上来就当月老,正巧他装笑也装累了,十分贴合身份地缓缓沉了嘴角,撂了筷子。
薄九厉侧头看他一眼,再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带了点笑:“强齐想与秦亲近,朕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亲近之法千千万,齐相何必拘泥于一条?免了吧。”
方释明缓声道:“陛下此言差矣,天下结盟之法自然千万,可对秦齐而言,哪有比联姻更合适的路?诸位皆知,陛下的生母、大秦的先太后陆念,正是我齐国先王的爱女。秦齐之好素已有之,再结姻亲并非拘泥,反而是上上佳选。”
薄九厉闻言没说话,却先转头深情款款地看了楚怀昔一眼,后者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生出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薄九厉半是甜蜜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齐相有所不知。朕获侍君如得至宝,心中早已将其视为此生唯一,暗暗立誓终生不再另娶。君无戏言,望齐相不要叫朕为难,此后诸位有这想法的也尽可消了。”
楚怀昔:“……”
方释明:“……”
在座诸人:“……”
薄九厉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吗?堂堂一国帝王为了个男宠说自己终身不再另娶!楚怀昔在心底咬着牙想,今日之后,自己祸水之名就算是彻底坐实了。
众人至此无话可说,宴罢散席,各国君王使臣前往一早安排好的驿馆入住。
薄九厉和楚怀昔出太和殿时,天上竟飘起晴雪。荡京上空冬阳高挂,飞雪如絮,竟给人以一夜回春之感。
薄九厉从小宦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将乐世康等宫人尽数屏退了,丁阳和钟隐也被楚怀昔支走。
楚怀昔站在阶上等他撑伞,随口打趣道:“臣还打算助陛下成就霸业后就跑呢。陛下这般拒他人于千里之外,也得为自己将来早做打算啊。”
二人并肩朝雍台宫走,靴底踩在新雪上,发出轻微细密的咯吱声。雪还在下,被撑高的伞稍稍倾斜,向楚怀昔肩侧多偏移了一点。
“你这不是还没跑吗?”
薄九厉抬手将伸到面前的带雪枯枝拨开了,“秦宫不够大,哪塞得下那么多奸细啊?朕盯你一个就够费心神了,顾不过来那么多人。只好委屈你一下,继续演个祸国殃民的妖孽了。”
楚怀昔很坦然:“祸国殃民的妖孽,臣哪里需要演呢?只是列国无数名门闺秀对陛下一片痴心,竟被轻飘飘打为阴谋,真是冷心冷意的薄情郎啊。”
薄九厉低头看他,那眸中的意思好像不止是试探。
“人家是一片痴心,你呢?杀心?”
“别冤枉我。”
楚怀昔抬手起誓,“臣对陛下,是天地可鉴的一片忠心和诚心。”
薄九厉沉默几许,喉结一滚,忽而笑了,那笑声里竟带了几分落拓的少年气。
“这话放在今天之前朕肯定不信。但今天之后不一样了。”
他语气轻松随意,自然得像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与好友笑闹着打马过长街,“楚怀昔,方才你在席间那个反应,真的太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