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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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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云层积得不厚,却将日光堪堪遮掩了,四处都透着冬日独有的灰沉,让人的心喘不过气来。
话说楚怀昔行至雍台宫时,但见有仆从仪仗列于宫道之上,虽远称不上煊赫,但已经到了王公贵室该有的规制。
楚怀昔顿步,侧头看丁阳,后者当即会意,上前探问后快步回来,低声回禀:“主子,是鄢国质子求见咱们陛下,如今正在书房议事呢。”
“鄢质子?”
楚怀昔没说什么,只向远处走了几步,“那咱们等等吧。”
钟隐落后半步:“听说前段时日,鄢使递送国书,请求接他们在秦公子归国,结果被秦帝驳斥。今日鄢质子入雍台宫,难倒已经有了新的筹码。”
“七国会盟,暗流激荡,人人都要在这乱局里杀一条生路。我们在动,别人自然也在动。”
楚怀昔眯眼看向鄢国仪仗,意味深长道,“只是这时机把握得未免太好。秦国吃定了郭千山这颗子,楚国在京郊退让,列国的气已经松了,正是秦国乘胜追击之时。鄢国这时候若是甘愿做个垫脚石,陛下必定会重做一番考量。”
丁阳眼睛骨碌碌转:“若依主子所言,那鄢质子莫非也不是等闲之辈?”
楚怀昔但笑不语。
过不多时,有两人先后跨出宫门,为首者约莫三十来岁,生得相貌平平,身形清癯非常,两步路间像是要在秦国的冬风中飘散了。这人虽瘦,却和敏亥的颓态大相径庭,他的脊梁是挺拔的。
楚怀昔无所顾惮地打量着他,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却也不避,反倒直朝着三人走来。
离得近了,便不难发现此人的不同寻常之处。他分明笑得文质彬彬,但叫人看了莫名不适,远不同于沈如故那种用世家礼教浸润出来的温雅。
丁阳刚一对上他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丁阳,钟隐,”
楚怀昔没将心思表露出来,只示意二人上前,“见过公子彻。”
“哦?难不成在下服饰上的鄢地之风竟如此明显?”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低头打量了自己一下,而后振振衣袖,冲楚怀昔稍行一礼,“姬彻在此见过楚侍君。今日在下进宫仓促,未曾想有幸得见侍君,身上没有珍宝可以进献,真是失礼了。”
“公子一朝心想事成,恐怕不是仓促,而是意气风发。”
楚怀昔似笑非笑,“至于进献就免了吧,公子不日将脱出樊笼,我亦无贺礼可送。来日公子若归国为王,你我仍有相见时。”
姬彻显然没想到楚怀昔竟直接提及质子归国一事,且说的如此笃定,方才那虚与委蛇的神色不由得变为了真心实意的好奇打量。
少顷,姬彻敛藏起眸中纳罕,故作卑微之态:“侍君此言折煞在下了。彻微末如蜉蝣,生死祸福皆在秦帝之手,此事尚且未有定论,彻不敢怀有痴心。来日若真有幸能归国平乱,也是承蒙陛下和侍君恩赏。”
二人打了片刻机锋,乐世康忽跨过宫门快步而来,神色急切,却不是找姬彻的:“侍君,您可是在外久等了?看老奴糊涂的!陛下早交代了,说您一回来就叫老奴先迎您去内殿,老奴还一直在宫内候着,哪成想您在外面没进去呢?”
姬彻很有眼色,见状立刻告辞,楚怀昔这才注意到始终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看起来年过耳顺的老者,一张布满沟壑的脸普通得毫无特点,楚怀昔不识得此人,对方却堪称冒犯的直勾勾盯着他,二人擦肩而过,楚怀昔闻到了淡淡的鱼腥。
钟隐也在观察此人,脸上不禁流露出困惑和戒备之色。
楚怀昔只作无事,跟着乐世康往内走,莞尔道:“鄢质子入宫,与陛下共商国要。兹事体大,我在外避嫌才妥当。”
乐世康闻言脸上乐开了花,心里更觉得楚怀昔懂事,忍不住悄声道:“哦,对了。鄢质子走后,陛下心情似乎不太好。侍君等下进去了,言语千万谨慎些,免得和陛下闹得不快。”
“多谢总管。”
侍立两侧的小宦将书房的门轻轻推开,内里静谧无声。薄九厉合眸仰卧于乌木小榻上,修长的右腿随意地屈膝而撑,这样散漫的姿态掩盖了他平日强到过分的帝王威仪,平添了几分落拓之气,让人不难窥见他内心里燃烧着的凌乱的火。
薄九厉的怒气很隐晦,只是眉心微微顶着,听见门开的声音,淡声道:“乐世康,殿里太热了,撤炭。”
乐世康忙不迭地吩咐小宦将炭火端出去一盆,楚怀昔没说话,随手摸起搁在架子上的绢丝便面,无声无息地坐到榻尾,将脸半遮了,只露一双微挑的狐狸眼,隔着扇子沉默地打量着薄九厉。
待到一干闲杂人等退出殿外,薄九厉才悠悠睁眼,漆黑的眸子比平常更为深沉。
他的目光滑过楚怀昔半遮的面,滑过他纤长的手,最后落回楚怀昔的双眼里,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干什么?”
“陛下动怒,臣挡挡煞气啊。”
楚怀昔说。
薄九厉沉默半晌,忽而轻促地笑了。
那笑意浅淡易逝,让人几乎要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但薄九厉很快将两条长腿向内收了收,给楚怀昔留了更多空间,再开口时嗓音已然和缓几分:“什么煞气见着楚楚也得拐弯,怕什么呢?”
楚怀昔优游不迫地攥着便面给薄九厉扇风:“陛下不明白,谨小慎微是臣的求生之道。”
薄九厉对他的鬼话不予置评,只说:“你来时应当遇见姬彻了吧。觉得这人怎么样?”
“是。”
楚怀昔简短地说了八个字,“外怯内勇,野心难藏。”
薄九厉用鼻音嗯了一声:“你看得准。此人手腕不弱,自幼便被送来秦国为质,这么多年了,竟也练就了一身伪装的本事。鄢国内里为了争权夺位斗得不可开交,他反倒借着质子身份以退为进,得以保全。”
“所以是他惹得陛下心情欠佳?”
楚怀昔言罢垂眸,“若是有关国事,陛下且当臣没问。”
“此话分明是探问朝政,怎么朕听着却像关切嗔怒之语呢?”
薄九厉随口调笑了一句,语气里却没有过分的暧昧,他翻身坐起,说,“虽是国事,但和郭千山一案也有干系,倒也无需瞒你。”
楚怀昔耳尖轻动,面上却装乖淡笑:“洗耳恭听。”
“几天前鄢使觐见,所求何为,想来你也有所耳闻。”
薄九厉给楚怀昔倒了杯茶,“当日事情没谈拢,这回鄢质子亲自带了更大的诚意——你若见到姬彻,必然也注意到了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楚怀昔伸手接过茶盏,有些意外:“这人是……”
他一见那老者便觉异样,没想到对方竟还是个中关键。
“只是个京郊捕鱼为生的渔人。这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近来常被唤至兰风院送鱼,‘机缘巧合’下拿到了兰王敏亥与郭千山勾结、谋划天华大街行刺案的证据。”
薄九厉自己也端起茶盏悠悠抿了一口,继续道,“那渔人所供之词半真半假,将自己和鄢质子摘得干干净净,但话中漏洞无伤大雅,想发难敏亥已然足够。”
楚怀昔当即会意:“三晋割地还城一事,兰赵两国还迟迟没有松口。鄢质子这是在给陛下铺路。姬彻自己恐怕也明白,这消息虽然关键,却并不确凿,若敏亥足够聪明,未必真能被撕下肉来。所以他不做筹码,而是做了顺水推舟的人情说给陛下,为的是展现诚意。”
他说罢,书房内静默几许。
薄九厉对他的话未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楚怀昔在那样透骨的视线里觉得脊背发毛,刚要出声缓和,又听得薄九厉道:“楚怀昔,有时候朕真的很好奇。你若不是拂衣门中的刺客,也没有被送入秦宫……如果你真是某国的公子,未来继承王位,与你对峙较量该是什么感觉?”
楚怀昔没说话,薄九厉凌厉的双眼微眯着,又欺身向他迫近了几寸:“若有那日,七国打到最后会不会只剩我们两个?你我二人平分天下,一试高低……楚楚,你觉得那会是什么光景?”
楚怀昔谨慎地沉默着。
此时此刻,无论是薄九厉身上散发出的斗兽般的蓬勃野性,还是他那身为帝王而与生俱来的侵略气质,都让楚怀昔极端戒备。
他心中很清楚,帝王之心太过多变,此刻薄九厉会为棋逢对手而兴奋,下一瞬便会将惺惺相惜催化为深彻的防备。无论薄九厉是怎么想的,他都不该让对方把自己视为强敌。
于是楚怀昔真心实意道:“若真有那日,你我之间迟早会生出亡国之恨,少了多少趣味?陛下,臣对夺位弄权并无兴趣,一心只想做陛下的刀。”
“刀。”
薄九厉重复了一字,低笑道,“只做刀,朕也觉得有些遗憾。”
楚怀昔打岔:“姬彻以敏亥之事为引,便是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归国即位。此事陛下如何决断呢?”
“他如此卖力,朕自然承情啊。兰王的事只是开头,鄢国开出的其他条件也很不错,已经远超质子的分量了。除了珍器重宝、肥饶之地,姬彻还提出将自己在秦国娶的发妻及新生未久的儿子留在秦国,继续为质。”
薄九厉放过了楚怀昔,没再不依不饶地谈论方才的话题,“何况事已至此,朕强留他反倒弄巧成拙。”
一旦薄九厉延误了最好的时机,让鄢国内乱被其他公室子平定,原本对秦有利的局势便将迅速逆转。
姬彻再不受宠,也是老鄢王的亲儿子,所以过去的鄢国无论如何都不会与秦太过交恶,这正是质子外交的意义。
可若来日是姬彻的另几个兄弟即位,他们恐怕巴不得让姬彻早日死在秦国,哪还会因此受薄九厉牵制?到时秦国成了“抱空质”,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楚怀昔眼眸轻转,思忖片刻,了然一笑:“怨不得陛下恼火。姬彻既然选在此时谈判,就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他分明清楚陛下此次势必会放他归国,却还是开下如此多的好处,这心思太深了。”
“是,他条件开得越好,朕反倒越不痛快。姬彻此次既然能将妻子舍下,归国后也就未必在乎他们的死活。这人够狠,放他回去不是万全之策。”
薄九厉揉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倒是没见出有多烦恼,仍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罢了。这样的人物放在明面未必是坏事。”
“鄢国之事,臣没有本事为陛下排忧解难,只能拿别的东西聊表劝慰了。”
楚怀昔从袖中取出两卷竹简,一并递给薄九厉,“郭千山生前画押过的供词。天华大街一事,他已经招了。”
他将“生前”二字说得轻描淡写,薄九厉听得也波澜不惊,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人的死活。
薄九厉挑了挑眉:“怎么有两份?”
楚怀昔狡黠地笑了一声:“因为臣不确定陛下想将此案做到什么程度啊。两份供词中,一份有方释明的名字,另一份则没有。但无论哪一个,都有郭千山亲口承认受兰王指使行刺一事,加上鄢质子那边的证言,三方对峙,敏亥无可抵赖。陛下,这地兰国是还定了。”
薄九厉快速将两份供词扫过一遍,抬眼瞥了下楚怀昔:“楚楚厉害啊,不仅心思警敏,而且神通广大。朕是不是应该让暴狱的人都到你那儿调教一下?”
他说完,目光落在楚怀昔的手边。楚怀昔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自己内袍白色的袖口上沾染了一点血迹。
“怎会,”
楚怀昔低眉敛目,垂头轻嗅着那已然干涸的红痕,很没诚意地说,“臣杀了人,心里都要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