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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棋局 ...


  •   次日,秦帝独邀兰王入宫。

      外界没人清楚二人谈了些什么,只听说敏亥进去时神色惴惴,出来时形容颓败,整个人都好像失了魂魄。

      紧跟着,不知从哪里传出流言,说敏亥已然同意无条件归还沧依大城。

      这消息如风一般吹到宫外,列国使团心思各异。听说卫相闻言神色麻木,关起门来喝了个烂醉如泥。赵国也坐不住了,赵国相邦顾不得什么掩人耳目,直接就驾车冲到兰风院,想找兰王问个清楚。

      秦帝压迫三晋还地,他们说好了抱成一团绝不松口,那是在互为倚仗,靠着彼此撑场面壮底气。

      然而先前那卫贲莽撞行事被秦国抓住发作,他们这阵营已然有了缺口,如今若是兰国也真的不明不白地倒戈了,只剩赵国自己孤零零一个光杆靶子,他怎么敢硬撑下去和虎狼之秦叫板?

      然而赵相到了兰风院,连敏亥的影子都没见上,兰王自称身体抱恙,闭门谢客,当晚薄九厉邀七国使臣宴饮娱情,他都推了没去出席。

      敏亥消极回避,对还城一事没有回应只言片语,外界的传言在这种情况下愈演愈烈,赵相日日在兰风院门口蹲守,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据围观百姓说,赵相衣带渐宽,每次看起来都比上次还可怜。

      七日后,赵相终于得以解脱,因为一架马车沉重地驶入荡京,将甚嚣尘上的流言碾成了事实。

      那马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兰国丞相荀奉公。

      荀奉公素来反秦,因为不愿让薄九厉称帝,连此次七国会盟的外交大事都能让将军替代,他这时候不得已出使秦国,除了帮敏亥擦屁股,还能是为什么?

      且说那荀奉公的车架停在兰风院前,立刻有仆从摆了马凳,弓腰伸臂将人缓缓接下来。

      老兰相年事已高,即便挺直了腰背也掩盖不住他微弯的脊梁。他素来不苟言笑,此刻那方正刚毅的脸上更添了几分隐晦的怒意,荀奉公不要人搀扶,拄着藤木拐杖向院内走,问:“王上呢?”

      仆从言辞闪烁:“……王上心情欠佳,在歇着。”

      荀奉公心中了然,被引至敏亥所在后,果真见对方周身酒气缠绕,已然是微醺之态。
      他没说什么,撑着木拐跪了下去:“老臣参见王上。”

      敏亥见了荀奉公,初时还有些怔忪,见状酒立刻醒了,他浑身打了个激灵,一骨碌跑了过来,想将人扶起:“荀老这是做什么?孤早就说了,父王去后,丞相如孤亚父!别跪,不能跪!”

      然而荀奉公坚持要跪,敏亥无可奈何,将唇抿得死紧,忍不住向旁边侧了半步。

      他见荀奉公须发皆白,衣着简朴,动作间已显垂垂老态,心中更觉不是滋味,待荀奉公起身时赶紧去搀了一把:“哎呀,您快快起身吧!赐座,赐座!”

      两人同处一室,反倒是敏亥局促起来。
      荀奉公入座后开门见山地问道:“王上,您此次来秦,老臣虽不赞同,但也明白是形势所迫,避无可避。可既然来了,您又为何要强行卷入列国纷争……竟与楚人合谋,刺杀秦国侍君!”

      敏亥宛若挨训的学生,嗫嚅几许,没敢吭声。
      他即位不过三年多,很多国政都不明白,荀奉公就像个严厉的老师,什么都教着他,带着他。敏亥心里对这位年迈的丞相又敬又怕,虽然尊其为亚父,其实平日里也没有多么亲近,此刻荀奉公的话虽不重,却叫敏亥如坐针毡。

      荀奉公费解地看着敏亥:“王上与那楚怀昔素未谋面,无冤无仇。荡京防卫密如铁桶,王上明知没有几分胜算,何必冒如此大险,反将兰国置于火上?”

      “自然是为了敏萝!”
      敏亥也知道心虚,被说得耳朵都红了,忍不住开口,“因为那男人,薄九厉竟口口声声说不再另娶!敏萝的心思,亚父你也是知道的,孤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帮她?”

      荀奉公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敏亥竟是出于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他难以置信地说:“公主心悦秦帝不假,可也从没有强求之意。何况公主虽为女子,但也是王室血脉,肩负的责任不比王上少一分,事事应以大公为先,岂能因为儿女情长引得家国倾覆?!”

      敏亥其人,脸皮厚得很有讲究,别人责备他时他格外能忍,可只要说敏萝一点不好,他必难以遏制地恼火。

      “丞相,孤才是兰国的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孤来解决就行了,干嘛非要把敏萝也扯进来?她喜欢薄九厉,为什么不能嫁?何况嫁给薄九厉有什么不好?如今遍观四境,齐楚之外,西秦最强,兰国能和这样的大国联姻,难不成还是坏事了?”
      敏亥本就是肚子里藏不住话的人,此刻情绪翻涌,脱口而出道,“什么‘家国倾覆’,亚父真的是言重了。如今事情败露,薄九厉不也没深究吗?他只要沧依大城,一个城池而已,给了他不就完了!”

      他话音落下,室内陷入死寂。敏亥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为时已晚。

      荀奉公豁然起身,以杖抢地,气得胡须乱抖:“一个城池而已?!王上,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列国斗了几百年,哪代先君不是呕心沥血方得寸土寸地!王上岂能将祖宗基业举以予人,如弃草芥!”

      敏亥脸色尴尬,勉强出声:“亚父……”

      荀奉公吃力地平复着气息,他看着敏亥,盼着敏亥能说出什么话来,可敏亥终究没有。

      荀奉公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数不清为官多少年了,从入仕的那天起,他就做好了将一把骨头都献给兰国的准备。
      可是先王为政不仁,眼见兰国日渐衰颓,四年前“狐面鬼”突然出世,刺入兰宫,斩收先王性命。刺客一朝扬名,兰国却险些因此溃散,是他力挽狂澜,拥护敏亥即位。

      荀奉公本盼望着敏亥能胜于君父,却不想其为人更加混账。此前荀奉公还有勠力救国之心,可此时此刻,他忽然生出了有心无力之感。

      敏亥不明白荀奉公这一叹的意味,只本能的觉得难受,他僵直脊背,有些手足无措。

      “罢了,罢了。”
      荀奉公疲乏地摆摆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王上,让老臣自己进宫吧。这割地国约就由我去签。”

      又过两日,兰国归还沧依大城一事尘埃落定,只待敏亥归国后便交割城池玺印。列国听闻风声又各自入宫与薄九厉周旋试探,他那边事务繁琐,楚怀昔也没闲着。

      那日审问郭千山时,对方曾提及“华氏商社”。然而楚怀昔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一方势力,问过钟隐和丁阳,这二人对此也不曾耳闻。正好薄九厉无暇顾他,楚怀昔便去了秦宫内的藏卷阁,查阅数百年来的列国地方志,想看看能否有何蛛丝马迹。

      可不知是方法不当,还是卷宗数量实在太过浩如烟海,几天下来,楚怀昔竟一无所获。

      这日他仍旧泡在书简堆里,正觉双眼干涩,有一小宦恭谨卑顺地小步上前,轻声细语道:“侍君在这儿,叫奴婢好找。陛下在玉麟池等您呢,叫侍君即刻就去。”

      楚怀昔正好也不想再看了,他将竹简推回原位:“带路吧。”

      玉麟池是薄九厉这几日新叫人在御花园里辟的一方鱼池,内有锦鲤千条。这池子妙就妙在,整个池体以特殊岩石构成,冬日遇水生温,不会结冰。

      荡京地处西北,冬日严寒,飞雪如絮,玉麟池却水汽氤氲,白雾涌动,早有宫侍按照吩咐在池边布置了地毯、屏风、围炉、梅瓶,又有棋盘可供手谈,放眼望来颇有意趣。

      楚怀昔到时,薄九厉正撒着鱼食喂鱼。他身着玄衣纁裳,厚重的黑色云纹大氅垂坠曳地,看起来华极贵极。群鱼争先恐后地在水中簇拥着他,薄九厉只垂眸看着,神色浅淡。

      “陛下好雅兴啊。”
      楚怀昔走到他身边,薄九厉太高了,他只能稍稍昂头看着他,“今日怎么有空和臣赏鱼?”

      薄九厉将手中装着鱼食的木盒递给楚怀昔,而后轻轻挥手,周围宦官宫婢散尽。
      他说:“朕这几日在雍台宫忙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如今兰国还城一事解决,朕得空细想,才发现有个人好几天没来给朕请安了。”

      薄九厉虽这样说,语气里却没有责备的意味,楚怀昔抛了一把鱼食,笑眯眯道:“臣知罪。”

      薄九厉瞥了楚怀昔一眼:“朕听说你近来常往藏卷阁跑,还以为是宫中长日无事把你闷着了。谁知让乐世康去告知你玉麟池建好一事,你仍旧没有来看看的意思。今天叫你过来不为别的,朕这池子不能白建啊。”

      “臣是不知道这景是单单为臣搭的,若是知道,哪能浪费陛下的心意?”
      池中有一黑一白两尾锦鲤追逐而游,楚怀昔饶有兴味地看着,“臣只以为陛下近日政务繁忙,这才没去雍台宫讨嫌呢。陛下想见臣,派人通传不就好了?”

      “朕有那么霸道么?楚楚好容易离了朕的眼皮子底下,想忙些自己的事,朕哪好马上抓回来拘着。”

      薄九厉将那“拘”字念得很轻,楚怀昔却无端觉得颈后一紧,忍不住抬手摩挲了一下:“客气了。”

      他的反应完完整整落在薄九厉眼中,后者眼睫后的双眸微沉,几许后转身到棋盘一侧坐下:“会下棋么?”

      楚怀昔也跟着坐下了:“略会一点。”

      对弈时依例是白棋先行,目下楚怀昔手边棋奁盛的是黑子,薄九厉将手搭在棋奁边沿,将推未推:“换棋?”

      “别了。臣不喜欢被让着。”
      楚怀昔比了个请的手势,笑吟吟道,“况且棋局如朝局,臣是不可能赢过陛下的,是先是后都无所谓。”

      薄九厉未置可否,二人先后落子占星位,薄九厉淡声问:“所以这些日子你往藏卷阁跑,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楚怀昔沉吟片刻,到底没瞒着:“陛下,你听说过‘华氏商社’吗?”

      他原本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倒也没真抱太大希望,不料薄九厉道:“你就是为了查这个?直接问朕啊。”

      楚怀昔拈棋的手一顿:“陛下知道?”

      “略有了解。但这件事,你问人比查史籍来得好。”
      薄九厉提走楚怀昔三颗黑子,放回他手边棋奁,这才道,“华氏是楚国世代经商的家族,后来族中出了一个名为华璋的奇才,这人虽为女流,但商业才干远超男子。华氏商社传至她手中后被推至鼎盛,名下产业遍布列国。不过后来华璋和楚国武安侯一见钟情,因为楚国素有王公贵族不得经商的规定,二人为了名正言顺成婚,华璋选择将商社解散,华氏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楚怀昔很意外:“……解散了?”

      “对,至少明面上没有再留存一家产业。”
      薄九厉抬抬下颌示意楚怀昔继续行棋,“此举在当年颇为为人诟病,不解者有,唾骂者亦有。后来武安侯为了防民之口,又下令将所有关于华氏的记载全部抹去,胆敢置喙者一律格杀。”

      楚怀昔对武安侯的做法不敢苟同,但他此刻更关心别的东西,手搭在棋奁边缘没动,继续问:“武安侯……是芈鄞父亲楚昭文王时期的君侯,距今已经隔了两代人了。所以这几十年间,‘华氏商社’完全没有再活动的迹象?”

      薄九厉摇头:“没有。如果说昔日的华氏商社风光无两、无人敢撼,那么在华璋将其解散后,商社成员都要愈发谨小慎微。毕竟商社互相援助的力量没了,可令人眼红的厚利和资源还在,这已经不是金光大厦,而是人人能咬的肥肉。”

      楚怀昔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下巴,眼睫微垂,沉默着思索。

      无论是“武安侯”还是“华氏”,他在楚国时其实都甚少有耳闻。

      他只知道武安侯在某次战争中为国捐躯,其妻子于守灵之时触柱而死,二人的遗孤后来也意外离世,这一脉就此断绝,却从未得知武安侯的妻子曾经竟有着不输丈夫的煊赫身世。

      如果华氏商社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他又对此知之甚少,何以会引得楚王的杀心?难道是郭千山查的方向出了问题?

      “若你真想查,也未必完全没有希望。华氏商社树大根深,想彻底抹去痕迹也非易事。近年来卫国商业兴起,保不准里面就有昔日华氏的人在走动。”
      薄九厉见楚怀昔不吭声,又开口道。

      楚怀昔回神,他施施然摸起黑子,将一处行将气绝的棋堪堪救活了,而后轻笑一声:“不急。路还长,慢慢走啊。”

      “你棋下得不错。”
      二人没再就这个话题纠结,继续在棋盘上拼杀,落子的空当里,薄九厉抬头看他,“怎么,爱好这个?”

      “谈不上爱或不爱,门里教的,我就学。”
      楚怀昔按着袖口,优游不迫地布局,“拂衣门培养刺客不仅仅是为了杀人的,偶尔还需要刺探情报。这时候硬拼不行,就得让门人伪装接近,投其所好,伺机而动。”

      “投其所好。”
      薄九厉饶有兴味地问了一句,“比如呢?”

      “比如琴棋书画,御马驯兽……”
      楚怀昔顿了顿,毫不避讳地说道,“再比如,色.诱。”

      棋盘上,黑子紧贴着白子,像是在诱拐着对方落入陷阱,可此方的陷阱又是彼方更大的深渊。二人如此胶着,你来我往地吃子,过了好一会儿,薄九厉才不咸不淡地道:“朕的楚楚武艺卓绝,天下哪有你闯不进的地方,还用废这种心思?”

      他语气里辨不出喜怒,眸色却是沉的。

      楚怀昔狡黠又坏意地笑,沁着笑意的眼尾挑出了恰到好处的弧度,显得整个人艳而不俗。
      他稍稍向前倾身,低声道:“臣这不是正在对陛下用么?”

      薄九厉眼帘稍抬,那眼神晦暗难懂,夹杂在里头的意思太多。他似乎真的被这句话分了心神,几许后竟错落一子。

      这给了楚怀昔以喘息之机,他迅速收缴了薄九厉原本过来攻他壁垒的白棋。

      薄九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在棋盘上筑基很稳,被夺了领地仍旧不急不恼,只是攻势上更加迅猛,过不多时,楚怀昔意识到原来方才薄九厉都是跟自己“下着玩”的。

      “陛下耍臣开心吧。”
      楚怀昔眼见大势已去,悠悠叹了口气,和人玩笑,“臣做了消遣,陛下好歹赏点什么,宽慰宽慰?”

      “赏。你想要什么都行,朕现在正巧有钱呢。”
      薄九厉漫不经心地收棋,“新一批赵使入关的国书是和那兰相荀奉公的车架一起进京的。他们如数押送了约定好的战争赔款,以及连同秦国祖地在内的城池玺印。国库丰沛啊。”

      有人送钱,薄九厉听着却没有多激动,楚怀昔明白他的意思:“兰国的风声才传出去多久,赵国这么快就有动作了。审时度势之下,也难逃早有预谋、顺水推舟之嫌。”

      他二人正说着,乐世康从远处快步而来,将装着信笺的竹筒奉至薄九厉手边:“陛下,赵国的使团到荡京外了。卫尉林大人依例检查队伍,这是送来的加急密信。”

      薄九厉倒出竹简看罢,浓郁的眉目舒展:“告诉林长恭,叫他收网。”

      那头乐世康退下去传话,薄九厉将密信递给楚怀昔:“看看。朕等的大鱼终于咬饵了。楚楚,这次大典,该留下的命,朕一个都不想放过。”

      楚怀昔细细扫过后,将阅后即焚的信笺随手抛进了旁边的炭盆。他勾唇浅笑着,嗓音里却浸润着说不出的冷。
      “交给臣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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