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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醉里游 ...


  •   宫内派来了一辆马车,原意是想接楚怀昔先行一步。

      然而楚怀昔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未免节外生枝,坚持跟着押送郭千山的禁军慢悠悠地晃回了秦宫。

      他刚下马车,远远地便看见宫门外有人等候。

      乐世康手中提着雕纹精致的宫灯,殷勤地替身侧之人驱散着黑暗,那灯光昏黄温暖,将此人玄色袍服上凌厉狰狞的龙纹都柔化了。而一旁高大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正在抬头望天,似乎是因为有些疲累,故而看起来兴致缺缺。

      楚怀昔有些意外,快步走了过去。

      乐世康一见他便喜逐颜开,小声说了句什么,薄九厉闻言回头,方才还神色淡漠的脸稍稍露出了一点轻浅的笑意。

      薄九厉说:“这么久才回来。”

      尉迟令下意识想要回话请罪,被乐世康及时又无奈地拉到一旁,这才后知后觉出陛下并没有在和自己说话。

      楚怀昔很自然地走到薄九厉身边说:“晚上风大,陛下何苦在这儿干等?左右人是跑不了的。”

      “没等。”
      薄九厉抬步跨过宫门,两侧侍卫跪地行礼,“听说这儿夜景不错,过来看看。”

      楚怀昔只笑。

      此处是秦宫东侧的宣光门,并非供帝王出入的正门,薄九厉平时当然没有来这里的机会和必要。

      他偏头打趣道:“能让陛下亲自来这一趟,郭千山也算不枉此生了。”

      薄九厉挑眉,对楚怀昔的话未置可否。他稍稍顿步等待,无需示意,便立刻有禁军将郭千山押了上来,摁肩踢膝逼其下跪。

      “你就是郭千山?”
      薄九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语气平淡,却自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在朕地盘上撒野,行刺侍君,胆子不小。”

      郭千山的嘴被布塞着,没法讲话,原本一直怨愤恼火地注视着楚怀昔,闻言将视线向薄九厉扫去。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刺客,刀山血海里几遭沉浮,身上透骨的戾气让乐世康都感到心惊,然而薄九厉在他近乎要吃人的目光中泰然自若,伸手抽掉他口中白布扔至一旁,一边拿出巾帕擦拭并未弄脏的手指,一边道:“回话。”

      郭千山放声狂笑,而后破口大骂:“秦帝狗贼!你们二人勾结起来卑鄙暗算,算什么英雄?!要杀要剐放马过来,老子不怕,休要辱我!”

      “阴沟里的走鼠,怎么喊起光明磊落了?”
      楚怀昔眉眼微弯,嗓音含笑,语气里却沾染了几不可查的杀意,“郭千山,你为什么来荡京,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你自己最清楚。”

      薄九厉不气不恼,反倒颇为意外似的:“你不怕么?”

      郭千山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又见薄九厉神态轻松地问身边的乐世康:“朕最近是不是太收敛了,看起来很像个好人?”

      乐世康神色讪讪,想说那倒也没有。

      “那就关进暴狱吧。”
      薄九厉轻描淡写地下达了对郭千山的判决,“那里有意思的刑罚多,很适合你这样刚正不屈的人。”

      在场诸人瞬间变了脸色。
      暴狱与天牢不同,乃是特设在宫中的王室私狱,其内酷刑众多,不走外界司审,因此讯问手段也格外残忍,自设立至今,还从没有谁能从里面留个全尸。

      郭千山几乎目眦尽裂,恨声咒骂暴君,然而很快被尉迟令重新塞上嘴带了下去。

      楚怀昔没想到薄九厉这么轻易就决定了郭千山的去向,问:“不用移送给廷尉府审问么?”

      此时禁军都退了,乐世康在前面提灯引路,刻意和他们隔了一段距离。

      “看这事怎么说。”
      薄九厉和楚怀昔并肩而行,很耐心地讲道,“若是将天华大街刺杀定为异国的细作行动,那自然得经由廷尉府审理,说不准还要左右相之一督办。若是定为谋杀侍君,性质就简单多了。这可以说成是王家私事,无需九卿插手。”

      他稍稍偏头,垂眸看着楚怀昔,语气带了点调笑的意味:“怎么,楚楚不满意?”

      楚怀昔当然满意。
      不如说,将郭千山移送暴狱,他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若是公事公办让廷尉府接手,楚怀昔作为后宫中人,便没有资格再插手这件事情,届时想从郭千山嘴里撬出他想要的东西来,他恐怕还得另下功夫。

      但薄九厉没有那么做。
      郭千山是死是活,对于薄九厉来说其实无足轻重,抓了他也只能给楚王添堵,毕竟郭千山不涉及到刺杀秦帝计划的任何一环。

      楚怀昔很清楚,薄九厉之所以愿意冒着被人议论的风险,绕过三公九卿将郭千山直接提到暴狱,完全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这样。

      楚怀昔很坦诚:“臣喜不自胜,在心中对陛下感恩戴德呢。就怕朝臣们觉得不妥,让陛下为难。”

      薄九厉只说:“你还信不过朕?放心吧。记住你跟朕约定的事,其余无需理会,交给朕就好。”

      有乐世康在,楚怀昔没多说,只轻轻“嗯”了一声。

      不知怎的,他从楚湘院出来后就有些发晕,此时更觉浑身发热,忍不住想把斗篷脱下去。

      乐世康很有眼色,刚想上前替楚怀昔接着,却看见他们陛下一把按住了侍君扯松带子的手。

      “你不是怕冷么?隆冬夜里,你在外面脱衣裳?”
      薄九厉目露狐疑,他蹙眉瞥了楚怀昔一眼,忽然凑近闻了一下,“朕刚才就想问了。楚楚,你出去捉人,身上怎么还有酒味儿?”

      薄九厉这一嗅和狼一样,竟让楚怀昔本能地感觉紧张,自己还没意识到,汗毛却先立起来了。

      他自己抬手闻了闻,一边惊讶薄九厉鼻子还挺灵,一边恍然大悟:“哦……我在楚湘院,怕郭千山发觉气息不对、听见声音,特地焚了香又煮了酒。应该是醉了。”

      “酒量这么差……”
      薄九厉轻轻笑出声来,紧接着想到了什么,又问,“楚王的酒?”

      “嗯。”
      楚怀昔揉揉眉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现在觉得更难受了,强忍着道,“没事。回去睡一觉就行。”

      薄九厉却不笑了,脸色有些异样:“先不回去。朕陪你在外面走走。”

      “不用……”
      楚怀昔话未说完,便被薄九厉打断。

      “楚楚,你觉得现在的情况,直接回去就寝不危险吗?”
      薄九厉攥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动,楚怀昔觉得肌肤相触的地方像是烧起了火,“芈鄞什么脾性你难倒不清楚?楚湘院里养了那么多美姬,你觉得楚王的酒能是什么酒?”

      楚怀昔盯着薄九厉看了几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的言下之意。

      他是对自己的酒量太不自信了,才忽略了这事的诡异之处——他酒量再差,也不至于闻着酒气就醉成这样,何况身上这热也很不对劲。

      薄九厉见他反应过来,主动将手渐渐放开。血液通畅了,却好像一股脑地冲上天灵,让楚怀昔麻了一下。

      楚怀昔低笑:“空院无人,漆黑安静,恐怕更危险呢。”

      “乐世康。灯。”
      薄九厉没理会他的荤话,从乐世康手中接过提灯,“你先回去吧。”

      “欸。老奴在宫中叫人备水,再给侍君熬碗醒酒汤。”
      乐世康笑呵呵的,说罢躬身退下了。

      秦宫建筑巍峨,飞檐高挑,各处宫灯错落,夜晚赏游别有滋味,并不觉得枯燥。

      薄九厉有意转移楚怀昔的注意力,提起了今天席间的事:“今日你我联手捉拿郭千山,芈鄞起疑是在所难免。你觉得此后应当如何?”

      “陛下是担心芈鄞收手,还是担心别的什么?”
      楚怀昔只是身上难受,头脑依旧很清晰,“若是前者,陛下自己应该也心知肚明吧。我是弦上箭,你是执弓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鹿死谁手,也已经由不得他了。”

      “那你呢?”
      “我怎么了?”

      薄九厉随口玩笑:“楚楚姓楚,自然对故土流连啊。楚王疑心已起,不论计划怎么进行,你都不可能再回楚国了。怎么,没想过以后?”

      楚怀昔还真没想过以后。
      不如说,“以后”从来不是一个刺客需要和应该考虑的事。

      不过他听出来薄九厉只是在打趣他,并不是真的对自己复仇后的规划好奇,于是很配合的笑了:“臣楚皮秦骨而已,荆楚之地非我乡。今既徒惹陛下不快,不如请陛下给臣另赐一姓吧。”

      “朕本有此意来着。可你这一说,岂不显得朕太斤斤计较了?”
      薄九厉也笑,还很认真地想了想,半晌又道,“这样,朕赐你一姓,就还姓楚,如何?”

      楚怀昔不走了,仔仔细细地整理衣裳,而后以秦国大礼躬身一拜:“恭谢陛下赐姓。臣如今秦皮秦骨了。”

      薄九厉看着楚怀昔,噙着月色的双眸忽然动了动:“你……”

      楚怀昔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酒劲将他过人的敏捷都泡得醉烂,这弯腰的姿势让他头晕目眩,险些头重脚轻地昏倒。

      薄九厉立即双手来扶,手中的灯笼顺势落地,噗的一声摔灭了。
      周围很安静,二人离得有些近,甚至在某一刻听见了彼此的呼吸。

      薄九厉对楚怀昔的酒量有了新的认知,他不敢轻易放手,又忽然觉得让楚怀昔留在外面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道:“你怎么样了?不然朕带你回去吧。”

      楚怀昔抬着头,没说话。

      二人不知走到了哪里,此处灯照不多,反倒让天上的夜星显出了光华。

      那日楚怀昔对薄九厉说自己是刀,并不是虚伪和玩笑,他是发自内心如此认为,并在生活中时时贯彻,以后大概也不会改变。
      就像他已经十九岁了,但对四时交替、白夜迁移并无喜好一说,天气好与不好,对他来说只有一个评判标准,那就是对任务的影响程度。
      譬如风雨之夜,虽然较天朗气清时更难命中目标,却也因为天气有了更牢靠的掩护;到了冬日飞雪如絮,目标衣物厚重难以穿透,却会相应变得笨拙。非要说的话,可能像这样的和朗星夜是最好的,因为他的视线会变得空前清晰。

      说来遗憾,这是楚怀昔第一次不带任何目的、平静宁和地欣赏夜色。

      四周远远称不上辽阔,冬日寒星稀疏,因为有宫墙的阻隔,所以视野也很狭窄。
      可楚怀昔还是莫名觉得,这比他从前融入过的所有星夜都要好看。

      楚怀昔看着看着,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促的笑音。
      薄九厉已经观察他很久了:“笑什么呢?”

      “臣笑造化弄人啊。”
      楚怀昔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他低声说,“同生共死过的师叔可以反目,泥泞里摸爬的刺客也能进宫,从前拼了命要刺杀的目标竟然在身旁和我看星星。薄郎,这人生太有趣了。”

      薄九厉没在看星星,反倒借着月色将楚怀昔微醺时的眉眼描摹了一遍。
      半晌,他才顺着对方的视线向天而望:“是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醉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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