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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天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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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晌午,薄九厉又于太和殿设宴,请的是此次攻秦大败的兰、赵、卫、楚四国。
宴席间,五国要定下一应城池交割及赔款事宜,不仅列国的君王使臣要来,秦国的右相吕施、执掌外交的典客、总揽财权的大司农也要出席,内史在侧拟定文书。这是真真正正的国事,楚怀昔不用陪宴,在未央宫乐得清闲。
不料开宴未至一个时辰,诸王竟爆发冲突,大秦禁军将宫禁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具尸体从大殿内被拖了出来。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通过各方耳目传往列国,在汗青卷中被记载为“太和惊变”。
“主子!”
丁阳一路小跑,找到了在御花园内赏梅的楚怀昔,招风耳动的奇快,远远看去这人像是要扇着两片小翅膀起飞了,“打听到了!!”
楚怀昔回头:“怎么回事?”
“今日宴上,咱们陛下临时加了个条件,列国那些人一下子就翻了脸!”
丁阳言语间隐隐透露出对薄九厉的崇拜和偏向,楚怀昔并未戳破这小子朝楚暮秦的行为,默默听着。
丁阳说:“原本事情都要谈拢了,各国按照之前商议好的交地给钱,没想到陛下竟让兰、赵、卫三国再各自让出一座城池!”
“还让?”
楚怀昔有点意外,脑子转得飞快,“列国这次割地,几乎把交战波及到的城池都划出来了,还能让哪里?”
“这正是列国使臣不服之处!陛下要的地和四国攻秦之战无关,是当年秦国先王在位时,三晋从秦国侵吞的几座大城。此言一出,兰赵卫三王脸都青了!”
丁阳讲得眉飞色舞,还不忘看看楚怀昔,关切道,“今日天寒,主子穿的太少了。离这儿不远有个堆秀亭,赏梅也好看,咱们往那儿走吧,避风!”
他这一说楚怀昔才觉出自己手冰凉,于是边走边问:“战世向来此战事此战毕,从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是怎么说的?”
丁阳不知怎么就这么机灵,竟从袖里掏出来个手炉给了楚怀昔,而后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学薄九厉的语气。
“陛下说,‘先王弥留之际痛苦难当,终日悔恨自己为君有失,丢秦祖地。朕不忍先王魂灵不安,所以请各位归还秦国先君在位十六年间夺走的秦地。’!天呐,这么无……的事情,陛下竟能说的这么天经地义,我刚开始硬是没听出哪里不对!”
丁阳在八卦这方面也是高才了,居然能将薄九厉在殿中所言一字不差的打听出来。他刚说完“朕”字,惊慌地捂嘴,朝四周警惕地看了看,后面还不忘小心翼翼地吞了个音。
楚怀昔闻言,眸中不自觉沁了点笑意。
薄九厉这话,真是天地可鉴的欺世之言了,满殿人精哪个听不出这是他信口胡诌的借口?
秦国先王薄胥共有两任王后,第一任是薄九厉的生母、齐国公主陆念,第二任则是薄胥母后姜颐的堂侄女,姜鸢。姜鸢在陆念尚未过世时就已经是王妃,听说二人一直关系紧张。
薄胥这君王当得窝囊,在外被虎视眈眈的列国欺压,在内被权势滔天的后党把持。当时的太后姜颐在薄胥即位之初已然开始扶持外戚,左右军政,姜鸢入宫后比她姑母有过之而无不及,外戚一点不落不说,连宦官那边也紧锣密鼓地勾结了起来。
陆念虽为王后,可在秦国势单力孤,又不结朋党,在二姜的压迫下日子很不好过,连带着薄九厉也吃了不少苦头。
后来陆念被姜党陷害谋逆,薄胥轻飘飘一纸诏书将其赐死,薄九厉受到牵连被流放出宫,时年不过七岁。
所以这位手段狠辣的秦帝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为其母陆念平反,而后将姜鸢赐死于宫中。姜鸢死状惨烈,当时伺候过她的宫仆人人自危,一时间秦宫“只知陆后,未闻姜鸢”。
要不是有祖宗法制和人伦纲常压着,估计薄九厉就差把薄胥从王陵里刨出来了!就这,说薄九厉是考虑薄胥的感受才想收地,天下谁人会信?
就算他秦帝孝比虞舜,真顾念着和薄胥的父子之情,可薄胥后期都快被姜鸢和与其私通的宦臣联手药死了,整日昏迷在榻,他说得了话吗?又哪里来的“痛悔之语”?
“薄九厉这话,他们是心知肚明却没法揭穿,都快气死了吧?”
楚怀昔尾音轻轻的,听着莫名有几分坏。
丁阳跟着笑:“可不是吗!兰王和赵王强忍着没说什么,卫王当即就掀了桌子,连与此事无关的楚王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这边缓缓朝着堆秀亭去,而疏影暗香间,早有两人于亭中对坐而谈。这二人一个淡然平和,一个心焦如火,正是秦帝与兰王。
兰王敏亥可能来荡京这几天遭受了巨大的心理折磨,整个人显得更颓瘦了。
他那对尊臀好像生了蛆一样总也坐不稳,抓耳挠腮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秦帝,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岁,今天就把你当弟弟,说句掏心掏肺的话。今早你在席间说的那事,我完全没问题啊!说实在的,那一个半个城池我压根不在乎,还你了又能怎么着?但你这人也忒不开面,我为我妹妹的事明里暗里求你多少回,可你呢,你什么态度!”
薄九厉没回这话,拎起小壶倒了两杯茶,往敏亥面前一推:“请。”
“哎呀我不喝!”
敏亥豁然将那茶杯推开了,茶水摇晃着泼了出来,烫得他一甩手,“秦帝,你平时那么聪明个人,怎么就不会算这比账呢!你答应娶我妹妹,都不用抬成王后,她也不在乎这个,我二话不说就把沧依大城还你,我再陪送两个城,这不是天底下最划算的买卖吗!我妹妹长得那么好看,性格又不差,多少人想娶都娶不到,你怎么就对她如避蛇蝎呢你?!”
撒到桌上的茶水有漫延的迹象,薄九厉将叠好的巾帕随手甩到上面压住了。
他声音淡淡的:“神女有意,襄王无梦,这样的姻缘促成了也没意思。况且朕宫中已有良人,何必耽误公主的大好人生。”
近日别人一提楚怀昔,敏亥就崩溃:“什么良人啊!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那天是忽悠人的!再说哪有男人一辈子就娶一个的?”
他眼睛滴溜溜转了片刻,忽而福至心灵,身子往前压了压,神秘兮兮道:“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妹妹过来刺探情报是吧!这我可以保证啊,兰国绝没有别的意思!齐王楚王想给你塞人保不齐是心怀鬼胎,我不是,我也不图秦国能给兰国带什么好处!我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宝贝的跟什么的似的,哪舍得她冒这种风险?”
薄九厉和敏亥对视半晌,目光中不自觉带了点怜悯,几许后还是道:“朕没怀疑。”
敏亥更绝望了:“……”
“既然谈到这了,朕也跟你明说吧。今日席间的事,朕就没打算征询你们的意见。三晋同意还城也好,不同意也罢,收复秦国故土朕势在必行,只是早晚而已。你真为她好,就该好好考虑一下。秦兰两国素来战事频繁,敏萝公主若嫁到秦宫,等两国真到了不死不休那一日,她该如何自处?”
此等惊言妄语,薄九厉说出来却语气平静,傲气那样自然地蕴含在他的一言一行里,无需特意彰显便流露而出,这种平和是独属于天之骄子的狷狂。
“你、你!”
敏亥气得站起来了,支吾半天,一甩袍袖,“等等,你让本王再想想!”
一帝一王开诚布公后各自无言,而距堆秀亭不远处,对此毫无知觉的二人还在靠近。
楚怀昔问:“今日不是还死了个人?是谁?”
丁阳道:“是卫王带来的刺客!今日陪着卫王赴宴的不止卫相,还有他。那日七国大宴,我见那卫贲言语很是硬气,还当他是什么英豪,不想为人毫无城府,如此莽撞!卫王起初不是掀了桌子么?陛下本还想给他个台阶下,不成想那刺客突然暴起,直接就朝着陛下扑过去了!”
“国宴戒备森严,人人都要搜身进殿,他哪儿来的凶器?”
“那人鞋底厚,有暗格,里面藏了个小刀片!”
“伤着人了?”
丁阳更激动了,讲得愈发绘声绘色,活像外头茶肆酒楼里的说书人:“哪儿能啊?那刺客还没等靠近陛下三尺之内,就被尉迟将军一剑给劈了!人血溅了满桌,旁人吓得声都变了,偏偏咱们陛下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杯中酒。主子,你猜然后怎么着?陛下喝完酒,冷笑一声摔了杯子,禁军即刻就将太和殿给围了!那速度绝不像临时赶来,咱们陛下竟好似把什么都算到了,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他们入套呢!四王都没料到兵力会来得这么快,一下子全傻眼了,谁还敢有什么心思?”
楚怀昔听得莫名有点兴奋,他唇角勾起,胸腔里面像什么东西在荡着,扰得他胀胀的。
楚怀昔不说话,丁阳就兀自畅想太和殿中的场面,想得直点头,就这么无言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有点疑惑:“主子,既然卫王如此冒犯,陛下又早有筹谋,今日怎么不干脆把卫王也拿下,反倒放他走了呢?”
“哪有这么简单?孙子有云,‘上善伐谋,其次伐交’,这战世中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能兵不血刃达成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不知是走得久了,还是薄九厉今日在太和殿的举动让他血液沸腾,楚怀昔已不觉得冷,将手炉递给了丁阳,“更何况那卫贲之下已有成年公子能够即位,杀了他除了让两国关系彻底破裂外毫无益处。一国之君,这地位说重也重,他的臣民仰赖着他,唯有圣君明主才能振国兴邦。可这地位说轻也轻,天下不是他一个人的,甚至本国之内的王位都可以世袭罔替。区区一个卫王,比之七国天下,轻如鸿毛。”
此刻距离那堆秀亭已然很近,只要拐过假山就到了。一句话险些被丁阳直接问出,理智和警觉叫他临时改了口:“那……那他们怎么还想杀了陛下?”
楚怀昔思索了片刻,忽而笑了。
“人和人也不都是一样的。卫贲那样的人杀多少都无济于事,但薄九厉一死,天下大势会顷刻巨变。这样的帝王对臣民来说是大幸,对敌人却是深患。他们不惜代价也要除掉薄九厉,是因为他们很清楚,此等大才几世难出,只要不是他,换了任何人,列国都还有喘息之机。”
二人绕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楚怀昔抬眸,“薄……”
他说不出话来了。
那被群梅围绕的堆秀亭已然现在眼前,亭中两人一站一立,此刻都扭头看着楚怀昔。兰王阴沉着脸,神色黑如锅底,薄九厉的眼中却噙着点细微的明泽,不知道是日光还是笑意。
楚怀昔难得语塞,艰难改口:“薄……薄郎?”
“嗯。对不住,离得太近,都听见了。”
薄九厉起身走出亭外,这次楚怀昔看清了,他分明是笑着的,“楚楚,你夸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