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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局部即整体 ...

  •   站在香港最高的山下往下望,有一座古老的海滨城市,周边郁郁葱葱,灰白色楼房筑在海边,繁华但拥挤。

      上溯几代人,我们都生活在这儿,父辈从事打渔,离家几公里顺河中走是座板桥,延伸到很远便不见了,青苔从水中蔓延到桥面,稍不注意就会打滑,可掉下去也无大碍,河面还浅,但会被捉虾米的老头嘲笑,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夏天晒得河水暖暖的,下面的水草疯长,缠成一片,那时我们经常下去耍水,开始水只没过脚面,渐渐没过膝盖,后来到了腰处,我没敢继续走,而那段消失的板桥藏在深处,听远游的人说,甚至延伸在几百米开外。从接近河尽头的分叉口转弯就是通往海滩的近道,时候晚些潮水退去,连成一片的礁石露出来,余晖照在上面,五彩斑斓。渔船就从这里下海,返程后靠着礁石休憩,男人们从船上跳下来将渔网扣入大桶,沿途留下的脚印和混乱的痕迹又被海浪冲走,顺着小道划船回家。我常常趴在窗口向外看,看东南角的高山,想象翻过去的那边是什么景象,看男人们从远方的黑点变成坐在船上魁梧的身形,从一群黑黄皮肤人群里寻找父亲的身影,或是听着辰姐在内房的歌唱声。一般等到母亲开始装水,就说明父亲马上回来,我也要准备搭手了。我看着这片海15年,从出生至今,什么都没变过。

      那片海滩,那条小船,夏天小虫在河面上窸窸窣窣的叫声,小院里随处可闻的腥味,以及光线照到床板的燥闷,我那时没意识过我的少年时光如何难得,我深深陷在我的幸福里,陷在阳光照耀的沙坑中,我的心脏被沙子埋住,我能与世界对话,耳边人声和涛声混杂,那段时间那样美好。许多渡海的人抵达海滩都喜欢来渔村喝口茶,欧洲传教士中亚逃难者,我们对此都乐此不疲。

      暑期我并没有事情做,等学年完全结束后,我会继几个兄长后加入渔队,打渔是我们祖祖辈辈该做的事。这里大多数男孩女孩很早就为家里挣费用,临海是上天给我的百宝盒,盒子里也不止有渔船。

      平静宽阔的海面,船队正常行驶,忽然海风骤起,长桅随着船身剧烈晃动,趁着还没有站稳的时候,一个势头翻下去,海浪正好扑打到脸上,淹没在海中。听着从头顶传来的呼喊声,也有铁质救生网触碰到身体的痛感,可是却没办法控制自己下降的速度,声音越来越小,好像被巨大的冰冷笼罩,衣物紧贴着皮肤。猛一睁眼,黑暗,空寂,湿度,海洋,游鱼,身体被困在恐惧中,没法抬头望,眼睛往下一撇,无尽的深渊,仿佛有无数双手往下拽,是死亡的尽头。呼吸越来越困难,已经适应了海水的冰凉,但身体被泡硬,想象着自己慢慢死去,慢慢体验着濒死的感觉,没有生还的可能。最后一刻会触碰到坚硬的海底,那时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海洋尽头,一切生命的起始。

      我时常梦到这个画面,醒来后乱抓自己的身体,耳朵,眼睛,鼻子,胸膛,是柔软有温度的,是我的。我仍然有劫后余生的兴奋,口干舌燥,我在梦里一遍遍死去,又在现实里一次次重生。我没上过船,它是梦魇。

      父亲来了。我帮他把渔网拖回家,我们是巷子里第一户人家,离海岸左右几百米。他是一个形如枯槁的男人,今年有五十几岁,再加上长期靠海的生活,让他看上去更加苍老。亚麻色渔衣盖住了他最强有力的胳膊,及因为许多刮伤落下的伤疤,那双胳膊在我幼时一次次落在我的脸上。我故意从来不注意那些疤痕,撩过石栏上的旧布,左一拐就到家了。

      这通常是我的第一顿进食。早上我会醒来很晚,母亲已经把早餐收拾完,而父亲在一个时辰前就已出海,之后我把小车推出家,顺着路径来到邮局,把二十几封信装进布袋里,敲开艾恩斯先生家的门。Mirana问我下午有什么安排,我不清楚,你午饭后来找我吧,好。我又骑上车按照地址,把信送出去,风开始湿热,后背被阳光晒得刺痛。下午有什么安排,和Mirana去沙滩或者和父亲到社区找鱼贩。

      半个时辰之后,我跑回房间,拿上叔叔送我的一顶旧绅士帽,换上蓝色牛仔衬衫,把刘海向一边梳去,露出眉眼。后来幺妹笑我像卓别林。辰姐穿上她的碎花衬衣和高腰阔腿裤,我很喜欢她的卷发,是艾恩斯夫人帮她做的发型。父亲在门外把鱼虾搬到货车上,清点着数量。

      Mirana来了,我向她抱歉,但她想与我们同去,父亲说可以。她喜欢我们叫她阿娜,在这里她喜欢的人都这样叫她,一位美丽的爱尔兰裔英国人,艾恩斯夫人在二战德军空袭爱尔兰时逃难到英国,后来和其丈夫来往。阿娜便有爱尔兰人浓密纤细的眉毛,红嫩的薄唇,如十分熟的西瓜瓤颜色,生一分便浅,再熟一分又显老,也有英国人生来的高颧骨,红褐色如落羽杉般的波浪齐肩发,青绿色的眼瞳,深邃长远,鸟瞰下的森林星球,海边气候造成的雀斑镶嵌在黄皮肤上,让她既似欧洲人又有亚洲人的肤色。褶皱的红色长裙跑过来拥抱我们,她比我大三个月,大家都欢迎这个主经过百天钻研创造出来的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和我到修顿球场去吗?我不知道,也许我们要先到鱼街去,然后陪着母亲到北帝庙,你知道她每次都要去,然后也许要……好,我知道了不要说了,但我还是希望到别处转转。哦……可以吧,要是你高兴。父亲带着大哥和辰姐去了鱼街,我们来到隆安街,人与人贴着向前走,两旁的大排档烟火比寺庙中的香火还要鼎盛,越来越感觉虔诚了,北帝庙到了,在算命铺子对面。我们不被准许进去,母亲说我们可以到别处逛逛。

      哪里都一样闷热,我买了两根冰激凌。给你一根,看着它被你含住,然后咽下,我也咬下一口,像你一样,含住融化,然后咽下,就像滑进胃中的是你的那口。往旁边看,是土地庙,你问我什么?我刚回过神。当然信,我们生来就信奉神佛。

      “我不喜欢宗教信仰,那些虚无的灵魂说,神佛说,或者还有一些圣母佛门忌讳,凡人在地上磕几个头烧几柱香,神就来行善,不做这些,他们便视若无睹,谁去管人间苦难,靠烟火吸引凭信徒传教,他们若神通广大就该时时在人间,去看看失去父母的孩子去看看战争枪炮下的爱人,上天为何不保佑,要他们忍受。”我很想说一句话显出我赞同她的观点,可我只能保持长长的沉默。“呼之即来也太不可靠,我喜欢长长久久的东西。”

      “我们中国人只是相信善恶终有报。”

      “你是英国人!”

      枝杈的阴影撒在土地庙的两壁,我俩与土地公对视,蝉鸣外是自行车叮铃的响声,神明在上,他们能否从我眼中看出我的渴望,看到我的归顺,看到我的手指轻扫过她的掌心,看到烈日下顺着路沿走的几个拿着遮阳伞的人。

      拐过卢押道,人群的声音超过酒吧里传来的鼓噪声,饰品店里的阿嬷问我要不要给旁边的女孩买串项链,鲜红的鸽子血项链很配她的头发,我说可以,不如我们进店看吧。

      你知道你低头挑选发饰的样子美得就像好莱坞电影中的女主角吗?只露出鼻子和嘴唇,你弯下腰摩挲着上面的亮钻,我多么想去触摸你的肩胛骨,拨开你的头发,把项链亲自戴到你脖颈上,它垂落在你的锁骨,我俯身去吻那颗鸽子血,从此我俩气味混杂,从此刻到未来,直到星空陨落都无法否认我没有某刻和她融合。

      “为什么这个耳环只有一只?”

      “因为那人丢了一个。”阿嬷过来把它拿在手中,如和氏璧在撒哈拉沙漠中央,精美与枯败镶嵌在一起,从盘古开天地始直到现在变化如此,“这东西可不能单卖,可他偏只要这一个,我也无奈只好应了。”

      我把它拿过来,眯起一只眼从孔里望过去,外面穿着旗袍的女子和勾肩搭背的男子,看到红纸屑从半空落到车顶蓬,向上移一点,黄色的招牌挂在屋檐下面,倾斜一点,正好环边卡住太阳,往下拉,我买下它了。我没有耳洞?没关系,到处都有穿耳的街坊。

      “好玩,你是为了可怜阿嬷吗?一只耳环没有用。你准备戴在那个耳朵上?”

      “耳环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它,两个人无用可以拼出一个人美丽。”

      三点了,母亲该出来了,我们找路回去吧。也好。

      下午的太阳最烈,许多年前的周五,耶稣身背横木遭受罗马兵丁的鞭刑,金属钩子刺入他的身体,其皮肉被一起拉出,手心与脚背,每次逃出生天的痛感,竟如阳光烧灼皮肤,刺痛感传遍全身上下。你脸上渗出汗珠,在你晒红的皮肤上,你为什么不开口说你耗尽了气力。我们不该走那么远的是吧?说出来,之后一起找一处地方,等时间快点,我们继续往前。

      “你以后要当水手吗?”

      我看着你摇摇头,不,我不想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不想谈天说地,不想说未来,不想说打渔学习或者神祇。我想要我和你,在街角最热闹的地方,在暑天最炎热的时分,如果我吻你,抚摸你微微发热的肌肤,捧着你的耳朵或者搂着你的腰,你会怎样描述我的气味,但我知道,你有种淡淡的闽北水仙味,在你每次靠近我,在我们每次同到海边,我早已熟悉这种气息。

      母亲和辰姐一起出来,父亲还在鱼街。不如我们搭电车去吧,先到邮政局,那里不远处可以上车。我问阿娜为什么对这里如此熟悉。

      “等得及吗?等得及回头再告诉你。”

      等得及,你若不告诉我,我便一天天等下去,等夏尽冬来,等将士归巢,等到我俩的秘密揭开。

      “刚刚在庙里他们给你姐姐看了手相,说很不错,是有福气的手相。”

      “辰姐看着就很有福气,我们都看着有福气。”

      母亲夸阿娜聪明会说话。从她三岁来港到现在,邻里无一不夸赞她,我从没有见过哪个人可以获得如此多欣赏,老师称她是具有风暴头脑的天才,书店老板称她作“我们的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忒,男人女人都要被她吸引。

      邮政局在拐角处,过去是电车停站点,我是初次来这儿,灰墙绿瓦,我想进去看看,电车还没来。好,等会儿我们叫你。

      是绿漆门,副窗看进去里面比普通邮局要挤些,墙上贴着公告栏和音筒,报销人员在白色网隔桌前给一位女士开□□,后面是一排长桌,来寄信的人在那里贴好邮票处理妥当。这里人不多,但是显得很嘈杂,还有挂扇吱呀的声音,槐树的树杈影投到橱子里的邮票上。昏昏欲睡的课堂上同学窃窃私语,老师喋喋不休,连翻书声都有气无力,老师问我阿尔比昂在什么时期被发现,我说我不知道,不过我会记住。她们问我要往哪里寄信,我没有信寄,也许下次我会拿着信再来,她们便不理我了。我向外看看电车还没来,有几个人要出去,侧身给他们让开,中间有个反戴鸭舌帽的男孩,扭头冲我笑了笑,我盯着他打开门走了。过了几秒,春夏秋冬,过了一个世纪,他又推门进来,鸭舌帽不见了,乱蓬蓬的乌黑短发,小跑到柜台前说了几句话,她们直笑着把包给了他,于是他朝我走来停在我身旁。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没张口,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窘迫,如同被借了钱的债主找上门但依旧分无分文的模样,他显得理所应当,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中,左耳耳环的反光刺眼,我捏紧兜中我的那只,另一边没有耳洞。从它被打磨的那刻起,就已经属于我们两个人,我们相距如此近,自人类诞生之时,自古埃及墓中尘封之时,它们已经勾画了绘本。

      “何宝荣!”

      他又看了我一眼,便跑出了邮局。抬头看表,才过了不到一分钟,可我恍如隔世。我们什么也没交流,我知道的只是他叫何宝荣,可是对我来讲这一点儿没用,我们也不会有交集,我们只是普通的过路人。电车来了是吗?我看到阿娜在喊我,我马上就出来。

      他们和她们都在停站点,我们上了同一班车。何宝荣和母亲相向而坐,我坐在看似是他父亲的对面,阿娜和母亲絮絮不停,辰姐想和我搭话,但我谎称太累听不进去。我该看哪里,何宝荣的眼没有放过我,从来没人这样注视我,我感觉不舒服,低头闷得恶心,我靠在辰姐肩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听不到。

      “你瞧,这个男孩在看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如果有哪个男孩这样看我,我会幸福死的。”

      我睁开眼,发现他已经不看我了,而是阿娜,以一种我从未有过的,也不敢拥有的目光,它在里面燃烧,有时眯起再放开。她羞得抿嘴笑,可她这样更加美丽,他也很俊美。神创造出了最精美的男人和女人,制造机会让他们在车上相遇,电影中时常这样演,会经历分分合合不过终究会在一起,谁也没有权利阻碍。

      电车停下了,我的心却狂热跳动,人们拥着往下走,何宝荣在我前面,甚至可以看到领口处肌肤的汗珠,我不想和他靠太近,可后面的人推搡着下车,我试着把住任何可以使我俩看上去不那么亲近的东西,终于下了车,我看到父亲了。

      他斜挎着我的包,那是去年生日阿娜给我的礼物。那天月光照得沙滩上的石子发亮,海水静静在我们身旁呓语,她告诉我她看到了银河,我打趣说以后要把所有星星送给她,这样每天都可以看到银河。我俩在沙滩上躺了一夜,等到远方破晓,她拉着我跑到了一棵树下,挖出了送我的礼物。我告诉她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她闪亮的双眸倒映着黎明的大海,她说不要,不要说永远,永远不要说永远。那一刻也许我喜欢上她了,她对所有人都这样好,她觉得这是应该的。

      父亲拥抱了我们,接着继续拥抱了我们身后的那群人——何宝荣一家。是他的旧友,不过我们从没听他提过,父亲年轻时奔走各地,亲朋好友遍布全国,正是因此他和母亲结识。我与他们礼貌性握手,故作严肃,真巧,大概这就是影片里的桥段,羁绊要产生了。你们是男女朋友吗?我怔了一下抬起头,何宝荣指着我和阿娜问。是好朋友,阿娜说。我看着她,落落大方,但我私心希望她说是,可是就连我也会说不是,羁绊是留给她和他的,不是我。何宝荣洋洋得意扭身走了,脚底那么轻盈,他有单薄的背影,那顶鸭舌帽又回到他头上,但他又走了过来,像上次一样,掏出棒棒糖给我俩,我接过道了声谢。

      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我不敢正视他的脸,以至于我并不记得初见他时的模样,但那双眼直灼我心,在他张扬的姿态下我更相形见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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