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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流言 ...

  •   天空中白得耀眼的太阳,周围黑压压一片,我以为该凌晨了,可是时间还没到午夜,街边柏树连成一片像空气的抹胸裙,路上我只身一人,努力顺着那片光走下去,道路是向上倾斜的,也许会走到世界对面。突然多了很多人,他们说着我的方言,却似乎并不觉得那片阳光刺眼,天太黑我看不清脸。我觉得好难过,心里很空,细细回味那个瞬间,可我想不起别的,好像一时间失去了很美的时刻。

      车站分别之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尝试读懂下学期的知识,只是偶尔阿娜邀我到沙滩去。何宝荣一家找到了一处临时居民房,希望来湾仔发展他们的制衣业,父亲说何家经过很多地区的尝试成功失败后,才决定将目标延伸到这里,他认为在这片新旧交替的市场中会激发雇员们更大的创业热情,人们总希望远行人看到的这片陌生的土地是色彩斑斓的。从选择店铺到安置铺放皆由父亲帮忙,我不解他这样上心且悄无声息地完成,就像突然间平地起高楼,但他没说什么,只说人情推脱不得。

      “怀疑你是不是背着我晚上睡着之后出门去做的,真鬼!”

      从母亲知道以后,总找机会挑起话题来争论这场密谋,想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不过父亲闭口不谈,好像他完成的事情只是窗户上的白雾涂鸦,被轻轻一抹,那天的车站和远处开张的店铺便不复存在。谁都知道母亲在意的原因——何夫人,她并不苗条,旗袍覆盖下的身体很臃肿,露出的一截小腿和手臂白皙但有暗斑,梳着微卷的披肩发,口红张扬浓艳不过面善,是老人们会说的好太太长相。我不认为她很好看,可是她只是女性就足够母亲发妒了。

      这样的明争暗斗直到夏天结束,其实一直都是母亲的独角戏,两家从没有来往。我又开始送信,而对何宝荣的记忆也随着信封的送出慢慢淡化,但我总幻想有人给他们寄信,我便借着送信的机会到那里,可惜从没有这运气,他们就像消失一般,没人知道他们的店铺进展如何,没人知道他们是不是搬走了,甚至还可能是有一场大火烧尽了他们的财富。我完全不知道。

      好像又是那几年炽热无比的夏天,中午醒过来之后,看到周围是房檐的阴影,我的自行车在光照范围内,一摸,从车把到车座烫得要命。柳絮飞得肆无忌惮,我的凉席被后背黏住了,窗户还开着,风吹得我觉得那几年好像怎么都过不完,时间很漫长。夏天都是一个样,从来没有书中那么美好难忘,我不爱那些不真切的感受,我所感受的只有沙子的滚烫和河边成群的飞蛾。今天的天气和那些年一样热,柳絮还在飞,有人叫我出来踢球,我拒绝了,太阳吸走我所有的活力供它发光发热。

      我把毯子放在一边,呈大字状躺在床上,有人敲敲窗,阿娜双肘倚在窗台上,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刚来。我怕她看到我刚刚不好看的姿态,便低着头装作收拾床铺的样子。她示意我停下,我看到她的额前被汗水黏住的几缕发丝,也许我应该让她进来。

      “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父亲朋友那家人?”

      什么意思?她为什么来跟我说这些,为什么她开始关注他们,我心里一阵心酸,我告诉自己,她只是无聊想找点新鲜有意思的事情而已,她俩只见过一面。不过我现在明白,当时我在否定的决断下得出来的自欺欺人的结论只说服了我自己,谁会顶着烈日想去看一个并不重要的人,但我逼迫自己相信了谬论。

      “看他们干什么,太热了。”

      “何宝荣。”

      我看着她,在我眼中慢慢变了样:深色眼瞳褪色,头发变短,眉毛变深,脸上轮廓的立体变得不明显,她所有的特征都消失了,她不再穿着吊带裙,不再戴着鸽子血,这是一张男人的脸,是何宝荣的脸。好像和我对话的一直是他,他在告诉我,来看看我吧,在这里我很孤独,我没有朋友,从见过你们以后我感到无限寂寞。我看到他退后趴在窗台上求我,那是一双像鹿一般惹人哀怜的眼神。

      我应了她吃过晚饭后再去,我问过父亲他们在哪儿,阿娜想找何宝荣,我隐藏了我的想法,这就是一场骑士伴公主寻找王子的旅程。父亲让我代他向他们问好,如果你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吧,不,不了,你看,我身上腥味这么重,头发也是是潮湿的,会打扰你们兴致,玩得开心。

      他从不是这么讲究的人,被老师叫到学校之后仍是一副歪帽破衫的模样,也不在意炒饭里面多一点蛋壳皮,如果他要找借口不去的话,也不要找这样荒诞的理由。我觉得好笑,父亲对他们就像对待秘密情人一样,也许何宝荣确实是我的兄弟,父亲确实爱屋及乌,我问他何夫人怎么样,他说何子鹏有莫大的福气。

      何子鹏是何宝荣的父亲,进门后我才真切地看到他,父子如出一辙的鼻梁,他有些招风耳,脸窄而小,身材很匀称,并不像我见过的中年发福男性,白衬衣装进裤腰里,很像上流人家中的阔老爷,比我的父亲高出很大档次。不过袖口处有撒出的红酒颜色,更显扎眼。他是一个优雅的商人,何宝荣到盐洲岛去了,晚些才回来。

      我俩都很拘谨。你们要不要三明治,谢谢我们吃过饭了。我大概不该来,这儿的空气让我不舒服,咖啡有些苦,我的鞋不该踩他们的地板,也不应该坐在他们的沙发上,我不敢正常和他们说话,生怕提高音量会打碎钟表的玻璃罩。何夫人说我们想吃什么可以拿,桌上的桂花点心应该很香,但一定会掉很多酥皮弄脏地板,如果我撕开包装嚼东西,也会增添一分不合时宜令人厌烦的声音,我觉得每一刻都会让我窒息。

      “很少有人来找阿荣玩,大多时间他都独来独往,我们也不知道他有几个朋友每天干什么,你知道,整天的事情就让我们搞不过来,服装厂新雇的员工总会出小毛病,家里的人总认为饭菜重复无味,我都觉得我不是一个好主妇。”

      “如果可以的话您可以来我家,我母亲总喜欢研究一些菜式,如果您去她一定非常开心。”

      “当然可以,如果我抽出时间一定会去,我没有见过艾恩斯夫人,她一定十分美丽,看你就知道了。”

      她俩聊了很多,把我完全无视了,我真正融入了这个客厅,我是这里的一张茶几,一本小说,一个烟盒,一杯茶,谁会去谈论这些东西,只有问我要不要添水时,我才说一句我很好不用照顾我。但阿娜说她要添水,她是夫人的忘年交,是这个家的老朋友,她们应该一起到厨房去,去煮咖啡去切水果,我才是客人,我对这个客厅一无所知。也许阿娜来过很多次,也许她和何宝荣已经是男女朋友,也许她们过几年会订婚,之后会有一个孩子,他们的生意会越开越红,会开到英国美国,成为这个地方的一段佳话。而我,就当一个水手,变成父亲那样的人,肿眼皮红脸庞宽肩膀。

      正在这时,何宝荣推门进来了,头发湿漉漉,披着一条蓝色毛巾,他显得很黑很健康。我马上站起来,像做过什么亏心事,他先是很惊喜问我怎么在这里,没等我回答就告诉我先自己好好享受一下,我没懂他说的享受指什么,在这个地方我一点也做不到享受。他进了浴室,我听到冲水声,何夫人问我是不是他回来了,阿娜比她更开心。我突然觉得我失去了价值,一会儿我要看着她们三个人谈笑风生,这个晚上阿娜会对何宝荣了如指掌,比过去几年对我的了解更深入,我成了无人问津的小丑,在一阵阵笑声中湮灭,随时还要加上几次附和的笑容。

      不过事情比我想的要好,我们来到何宝荣的卧室,何夫人没有跟过来,剩下的一个多小时一直是阿娜在滔滔不绝,只有一次何夫人推门来送烤好的蛋糕,我一直在旁边听她讲话,何宝荣不停地修理他的拼图,两人都没有说几句话。后来阿娜察觉到了什么便停止讲话,我们陷入了五分钟的沉默期。这五分钟我一直在盯着何宝荣的拼图看,是一幅史努比,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它。他手下的零片纵横交错,并没有按照预期发展,他把鼻子放到一只耳朵的地方,草地放到身上,腿和手交换位置,眼角放到天上,放不进去怎么办,他根本没有意图要放进去,最后形成了一幅高低错落的错误拼图,我看着他的侧脸倒映在墙上,鼻子,嘴唇,也形成了一幅高低错落的图像。他把我们都屏蔽到外面,只有自己火热进行,他在试图把一切打乱再重组,有时候拿过彩笔进行涂抹再放进卡槽,我在椅子上望着他,他就像上帝,准备创造一个属于他的世界,漫长的五分钟。他让我们过来瞧瞧,不过我们谁也没有动,他问怎么了,然后跟我们解释他太投入了,没照顾好我们。

      那天以后发生的事情我记不得了,之后我们去散了步,因为夏虫太多不足半小时就各自回家了。只记得何宝荣夸我英俊,那天晚上月亮缺了一个口,像被咬过的痕迹,不知道是我眼花看错还是确实如此。

      离开学还有半个月时,阿娜告诉我何夫人经常来往她家。

      “她在讨好她丈夫。”

      她这样对我说,但我立刻反驳了,他们生活很幸福,根本不需要谁讨好谁。

      “你根本看不出来吗?他们是外显的幸福,那天咱们去时何宝荣父亲在客厅待一会儿就走了,而她母亲在找话题和我聊天,后来不方便她才离开,并且你听到他们屋子里传来说话声了吗?没有,他们没说一句话。所以她说,我想要做好饭让他开心,可这根本不是饭的问题!”

      我认为她想多了,他家什么都不缺,所有人都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她又说人们以为他们幸福只是因为大家都在远距离欣赏阔太太和阔老爷的生活,而这应该是一个女人和男人的爱情。她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家庭出来的孩子为什么天生反骨,为什么会与父亲的关系冷冰冰。

      她用这个词形容何宝荣是我想不到的,但她立马察觉到不对,又说她太生气了,生气何夫人这样做根本不值得,生气她总是一副谦卑的模样。可我丝毫没有察觉,我想如果我在那样的家庭,巷子后面没有臭水沟,厨房桌上没有沾满油渍,地上也没有一团黑乎乎的脏东西时,就已经不在意是否幸福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干什么,就是躺在床上,我不再参与别人的事,阿娜也没来找过我,也许她正在和何宝荣交往,我抑制自己不想这些,我不去听外面的声音,等我睡不着后,我会一直看着发黄的墙壁,卖汽水的小贩吆喝着叫卖。

      可这种平衡在我开学的日子里被打破了。是杜彤先来找我,聊了一些关于他对莎士比亚的看法,随后话题就转向了阿娜。他脸上有很多痘坑,像月球表面,说话文绉绉,嘴唇就像烤胀后的香肠,我对他没有好印象,那张嘴脸让我不适,大家说他父母长期分居,从小跟着母亲住,我也并不了解这些。

      你知道总有一个女人常年出入你朋友家吗?

      我问他这是听谁说的,我阿娘,那你阿娘又是听谁说的,卖红薯的老板娘说的,那老板娘又是听谁说的。他开始变躁,认为我在戏弄他,本子上的英国地理笔记被我抄的又深又重,有一种要刺破纸张的冲动,拿笔的手握得很疼。

      之后越来越多人说起这件事,和阿娜回家的路上有人对我们避而不见,背后传出艾恩斯先生包养情人的故事。

      那是在一堂英文课上,老师讲英国习俗和上帝宗教,有人问上帝是否允许婚外情,大家都不自觉笑了起来,老师说那种人会跟随撒旦进入地狱。他挺着大肚子,黄色的头发背到后面,那双皮鞋吱吱响,继续指着一堆英文字符讲课。我坐在最后一排,阿娜在第三排,我看到她狠狠瞪了旁边一眼。

      有天父亲打了母亲一巴掌。我还在门外选鱼,辰姐把我拉进屋子,我看到母亲捂着脸坐在床边,她的头发本就干枯稀疏,这样子更显杂乱了。我想要不要过去安慰一下,我的脚抬起来又放下,她放声大哭,接着抹抹眼睛,又继续哭起来,她的声音像狼嚎,狼崽喝不到奶后的嚎叫。辰姐几个到她跟前去,可情况愈发厉害,母亲半跪着抱着妹妹,就像她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听到她说她觉得自己的命不好,嫁给这样的人,他把她一生都毁了。我有些不耐烦,母亲每次都这么说,常常怨憎命运,她趴在妹妹胸前,认为大家都应该听到她的哭声,我想出去,但我不敢,我想把自己置身事外可她们就在我眼前,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很难为情。过了很久母亲起身到痰盂把鼻子擤了擤,她把我叫过去问我,你听到我哭了吗?听到了,那你怎么不过来问我怎么了?我不说话,她摸摸我的头告诉我,以后这样你们都应该过来,要学会关心人,让我觉得我还有你们依靠活着,把你们养大看你们成家我的功德就算积完了。

      那天晚上父亲没回家吃饭,直到后半夜我才听到开门声,然后是卧室传来的说话声,声音越来越小,我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饭时,父亲告诉我们一名渔民被淹死了。昨天晚上两位英国军官要求乘搭他的船,那两人刚刚饮完酒,醉醺醺地想要下海游泳,渔民苦求几句他们便掏出枪开始威胁,那艘船还没有挂上旗帜就出海,后来风把桅杆吹断,上面的人都没有回来。英国向渔民一家要求索赔,他们把所有事情都怪到我们身上,企图,行动,恶果都由我们承担。东家开除了他们,他们全毁了。

      “指望什么英国,他们要的是这片土地,才不管我们的命,我们比他们养的狗还低贱!”

      母亲说幸好船上没女人,父亲一扔筷子走了,骂了一句狗屎。我想起深夜我和阿娜出去会碰到一些英警,他们对我拿的东西都很感兴趣,还佯称检查是否携带危险品,于是要对我进行搜查,三个人查我一人,阿娜在旁看着,他们并不搜查她,过后就放我们走了。我心里不平衡,问她为什么,她说也许她有一张英国脸,英国人不会做伤害英国的事。是因为我有一张亚洲脸?对。但我是英籍。过几年就好了,不用担心,以后你们会被认可的,像我这样认可你们。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身为局外人的悲伤,我站在我的家里,我的家却对我百般戒备。看看街上的人,他们劳役,卖菜,乞讨,帮人洗衣服,哄孩子,给人擦鞋,还有英国公司船上的未成年苦力,可我们要在课堂上学习英国历史,哪怕我们熟背英文字母知道那不列颠王国,也只是亲英传教士,不是英国人也不是中国人。中国?她在哪里,我身边没有中国人,我们会唱英国国歌,但从没听过中国的,我们是香港人,中国离我们太远了,也许我流着她的血液,也许我的先人曾被她们统治,但她与我有种疏离感,这是历史的决断。在这片叫香港的土地上香港人无法支配自己,我们是未来的印第安人。

      阿娜被人讽刺的那节课后,她来找我说她们与何家根本没有什么,我说我清楚,她说早知如此就不提那一句了。我很想告诉她当时她俩聊得很开心不是吗,现在的结果也是她造成的,如果当时我们没有去他家,没有一门心思想去看他,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等下节课时,我细细想觉得很庆幸她这样和我解释了,也许是她怕我误会,是怕失去我。我很喜欢这个感觉,让她觉得我是唯一相信她的人,我俩始终站在同一战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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