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未央》柴羽秀

4、第 4 章

　　“恺哥，你醒啦！”颜炳文一脸兴奋地蹦向仍旧靠坐在床上的何纪恺，“他妈的，我还真担心你小子挺不过来了。”
　　“你回来的正好。”唐绍衡已经恢复了一个普通医生的口吻，“你朋友的刀口收的不错，接下来只要好好休息就可以了。卧床至少5-7天，不能移动。”
　　颜炳文这才注意到床边站着个瘦高的医生，他向来对任何穿制服或统一着装的人有选择性失明症。当然，美女除外。所以他立刻叫了起来，“咦，那个大美妞呢，不会这么不讲义气吧！”
　　何纪恺直接开骂，“你妈的混蛋死哪儿去了？”如果不是何纪恺现在两只手都“废”了，手边能抓到的任何东西应该都会立刻向颜炳文飞去。
　　“靠，还不是……”颜炳文捋了捋一头红毛，顿了顿，“就不让人喘口气啊！”
　　唐绍衡摇摇头，直接抬脚离开。他自己虽然绝不是那种抱着教科书拼命装清高的模范学生，但毕竟从小到大读的都是重点学校，同学大都不会太离谱。对这类与自己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小男生实在认同无能。
　　“喘你个头，害我被那女的烦了半天。”
　　“她人呢，不是被你赶跑了吧。”
　　何纪恺撇撇嘴，“是被刚刚那医生赶去吃饭了。”
　　“这样啊！我就觉得她长得这么漂亮，人应该不错。”颜炳文得意地点点头。
　　何纪恺半闭着眼冷哼了一声，他的记忆里也有个漂亮的女人，她是好人吗？如果把阿文的观点告诉她，她应该会笑得眼泪都掉下来吧。
　　“陶哥怎么说？”他这次出事害秃子陶输得不少，更丢了面子。但这人没什么胆子，如果换成是信哥，他以后只怕都不用在这块地儿混了。
　　颜炳文一屁股坐下来，两条长腿直接翘到了床上。
　　“靠！放下去！”何纪恺被他这么一震又扯痛了伤口，忍不住吼起来。
　　颜炳文脖子一缩，忙嘿嘿一笑赔罪，“大哥饶命，对不起，对不起。”
　　“屁话少说。”
　　“你一出事他们就散了，陶哥给了我一笔钱让我送你来医院。”颜炳文说着打了个响指，“老大，等你好了就可以换新东家了。这秃子陶，本来分成就给的那么少，跟人拼得又狠，我早想劝你走了。”
　　何纪恺不响。还算给了遣散费？也许，他还以为给的是丧葬费。不过玩赌车的本来就是在拿命换钱。赌头负责拉人比赛，他只要负责赢就好，赢了就有钱有名（局限在这个圈子里）。输的就是废物一个，他自己不过是输一场游戏，可问题是会让把宝押在自己身上的上家输一大笔钱。这种情况下，挨打被报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优胜劣汰，何纪恺不觉得有谁对谁错。这很公平。
　　至于以后该如何，再去投靠谁，何纪恺暂时不想去考虑。
　　“放心，既然老天不想我死。我就能混下去。”
　　颜炳文知道何纪恺向来不会想到钱的事，他知道自己大多数时候总是口袋空空的，可是赚钱太容易，也从来没觉得自己穷过。只要他相信了陶哥给了钱的故事，也就不用担心他发现真相了。颜炳文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刚又补交了医院三万的押金，还剩五万他都存到了张卡上。恺哥还不知道要住多久的医院，再出赛更是天知道哪年哪月的事了。但愿这些钱能撑得久一点。
　　秃子陶的确给过钱，他看见何纪恺浑身是血后，慌慌张张从皮夹里抽了一小叠纸币出来扔给颜炳文，立刻打了信号，带上人跑了。颜炳文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可笑。不过这秃子陶本来就是这个圈的爆发户，全靠当初带了如今的“黄金手”陈四海才混迹起来。陈四海早另攀高枝，还被秃子在背后大骂忘恩负义，现在看来，他应该是一早就看穿了秃子陶的为人。
　　何纪恺清清喉咙，“那个叫夏幼薇的，你到底是怎么骗来的？”
　　“嗯？”颜炳文一时反应不过来，“噢，你是说那个小护士啊！”颜炳文促狭地挤眉弄眼，“恺哥，你可抢在我前面了啊！我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何纪恺有些尴尬地瞪他一眼。他有什么办法，夏日蔷薇——这么好记的名字，他要说记不住才是假的。
　　“你当我傻啊！”
　　“恺哥！我这两天可真是累得小命只剩半条了，哪儿有空看小姑娘啊！早上看到几个护士在交班，我也就是脑子一热随便挑了个顺眼的问问，根本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就答应来照顾你。”颜炳文摸摸自己的下巴，一脸想入非非的表情，“不过说实话她长得还真不错。难道真的是对我一见钟情了！哈，哈哈。没想到本帅哥魅力这么大。”
　　颜炳文的笑声太夸张，完全掩盖了门口的几声咳嗽。结果就是他自己被走进来的夏幼薇吓了一跳，生生把接下来的几声“哈哈哈”噎了回去。当面口花是一回事，背后乱调侃被撞破就连脸皮比城墙厚的颜炳文也有些不自在。
　　“白痴。”虽然知道颜炳文一向这副德性，何纪恺还是觉得收了一个这样的小弟实在是有些丢脸。
　　夏幼薇倒并不在意这红毛少年的胡言乱语，他看上去比她还小，不过是个小朋友罢了。再说，虽然不是有意偷听，也已经咳了好几声提醒他们，但照夏幼薇的性格却总觉得自己有些趁人不备的味道。更是干脆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了。
　　“唐医生走了吗？”
　　何纪恺瞟了夏幼薇一眼，“难道他隐身了吗？”
　　颜炳文摸着脸颊补充，“早走了。姐姐，谢谢你咯。”
　　“没什么的。”夏幼薇脸上笑着，心中只是疑惑——既然“樱木花道”回来了，唐绍衡怎么没去食堂吃饭。
　　“姐姐，你坐。”颜炳文殷勤地把旁边床位的椅子搬了过来，完全没在意何纪恺瞪他的目光。
　　“我听说夏护士昨天上夜班的，你都不让人家回去休息的吗？”
　　夏幼薇向窗外望了望，阳光正刺眼。现在回家的话，一定又能看到王阿婆和老伴靠在楼底下晒着太阳；楼上年轻的李太太应该被婆婆搀着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在散步；刚退休的杨老师夫妻肯定推着婴儿车，抱着孙子在跟两三个同样抱着孙子孙女的“同道中人”交换育儿心得。每一个人都既幸福又满足。
　　“你们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颜炳文很想说有啊有啊，你留下来陪我聊天最好了。可是何纪恺又抢在前面开了口，“不用了。但是今天……谢谢你。”
　　夏幼薇轻轻摇头，“我也没帮上什么。”
　　颜炳文忽然猛地两手一拍，“哎呀，忘了给老板打电话请假了，这下死定了。”他歪过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夏幼薇，“姐姐，能把手机借我吗？我的前天晚上丢了。”
　　“噢，好。我的包还在床头柜里。”
　　话音未落，颜炳文已经连忙讨好地打开柜子把她半旧的灰色软羊皮大包拿出来递了过去。夏幼薇接过，又从包里掏出手机递给颜炳文。
　　“谢啦！”颜炳文笑着跳起来走到了病房外。
　　病房里又只剩下何纪恺和夏幼薇两人，一时有些沉默。
　　“这个，别忘了。”何纪恺稍稍抬起左手指指床头柜上的素描本。
　　夏幼薇想起刚刚偷偷画他时，看着他睡着时眉头微皱的样子居然出了神，不觉微微有些脸红，“谢谢你提醒我。”
　　何纪恺垂下眼帘，假意没有注意，心中却不自觉暗暗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夏幼薇！这女孩子好像总是在脸红。
　　颜炳文很快就回来把手机还给了夏幼薇，“姐姐，你手机的像素不错哦！”
　　“嗯？”夏幼薇不觉愣了愣。
　　何纪恺向来清楚颜炳文的把戏，不知怎么忽然冲口而出，“夏幼薇，可以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夏幼薇回了回神，神情自若地望着何炳文的眼睛，笑答，“好啊！”说着从包里拿出本小小的记事本，抄上自己的号码撕了下来递给颜炳文。
　　“我先走了，再见。”夏幼薇向两人摆摆手，颜炳文一时完全摸不着头脑，也忘了刚刚酝酿好要说的一番为了照顾病人不能送她回家的理由。当然，这样的对白只是他一贯耍宝养成的习惯而已。可是既然是红毛文，怎么会放过跟美女耍嘴皮子的机会呢。他回头望向何纪恺，想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可看他的表情倒好似什么都没说过一般。颜炳文无奈也只好摆摆手乖乖回了句“再见”。
　　夏幼薇一走远，颜炳文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冲到何纪恺眼前晃晃，“恺哥，号码我早拿了啊。你干吗还问？”
　　“每次都用这招，你烦不烦啊！”何纪恺嘴上虽仍骂着，语气却有些不同了，“要想知道就光明正大地问啊。”
　　颜炳文歪着头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盯着何纪恺，“恺哥，你不太对劲哦！”
　　“不要乱说。”何纪恺微微抬起一边眉毛。
　　“我说什么了？你可不要不打自招。”颜炳文说着坐到椅子上往前凑了凑，“你不是一向对女人不敢兴趣的嘛。怎么，看上这妞了？”
　　“少管我。”何纪恺闭上眼睛表示自己已经没兴趣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颜炳文夸张地长长叹口气，整个人往椅子后一靠，“看来这次我是没希望咯！”

　　江岫琪一推开家门，就把满满一包脏衣服往地板上一扔。没精打采地叫了一声，“妈。”奇怪的是，江太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走出来抱怨她又懒又邋遢。通常的中午时分她一定是在家仔细打扮着，以准备下午跟同幢楼其他老公同级别的太太们逛街喝茶或者打牌。
　　江岫琪往父母的卧室走去，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纪如凤赶紧擦擦眼泪，清了清喉咙回应，“哎，我在换衣服。别进来。”
　　明明是一个人在家，为什么还要大白天地锁着房门换衣服？江岫琪虽然觉得有些奇怪，还是顺从地回了自己房间。
　　纪如凤急急忙忙地拿出遮瑕膏涂着红肿的眼眶。颜炳文拿走的八万块是她的私房钱，岫琪的爸爸不会知道。她虽然心疼，可是也无可奈何，如果钱可以换来安宁和平静的话，她可以放弃。
　　可是——纪如凤摸了摸后脑完全被头发盖住的那块伤疤。钱可以帮助她买断回忆，忘掉过去吗？纪如凤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轮廓眉眼似乎并没有大变，可是整张脸却又同20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只有这个疤，20年如一日，永远跟着她。纪如凤嘴角抖了抖，不觉又掉下一滴泪来。她急忙揩了揩，想起女儿可能还没有吃饭，连忙站起身走到女儿紧闭的房门前。她犹疑了一下，伸出的手抬了抬还是放了下来。
　　颜炳文今天的出现不但翻出了她藏的最深的回忆，也把眼前的问题再一次放大在她面前。虽然江岫琪最终向她低了头，也乖乖答应高中一毕业就去英国。可是纪如凤自己知道，她们母女两之间已经隔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远比这扇关着的房门厚重。
　　江岫琪并不知道母亲正站在自己门外，她懒懒倒在床上，抓过床头边的相框端详着。照片上的自己那么快乐，眼角眉梢写满了青春的张扬与满足。放学的时候等他来接，嘲笑他的红头发，他假装生气地反过来把她的一头短发揉乱，两个人一起吃一个甜筒，两个人一起牵着手走，两个人一起笑——那笑声仿佛现在都能听到。那时候，她真的以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
　　可是，当时站在镜头后的那个人呢？他现在在哪里？
　　从小，江岫琪和纪如凤的关系就总有些淡淡的。纪如凤绝不是那种把自己母亲的身份放在第一位的女人。比起女儿，纪如凤总是更在意她自己。在纪如凤的心里，她就是她，首先永远是那个会唱歌、爱打扮的小凤；其次是保养得宜、大方能出场面的江太太；最后才是一个永远顶着一头短发的女孩子的妈妈。
　　江岫琪很意小就识到了这一点，妈妈似乎只是把对她自己的爱分了一部分出来给她，这与书上所描绘的那种全心全意的伟大的母爱落差太大，江岫琪甚至曾非常认真地偷偷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但是越长大，她反而越能理解自己的母亲。也许这样的人生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吧，身而为人实在是没必要为了任何一个另外的个体放弃自己。
　　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