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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日•亡者与败者的对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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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从战火、厮杀、血腥和死亡的梦境中醒过来,玫瑰临近枯萎的香气和鸟鸣声让流川至少花了半分钟才弄清楚自己在那里。他坐起身,感觉黑夜仍在身边,自己还徘徊在逼真的梦里。不管这是哪儿,它都过分安静了,简直像只存在有流川一个活人。是的,他还记得那些死亡,昔日同学,战友,他的士兵,以及敌人——
思绪突然顿了一下,敌人的死亡,这个词触动了一段记忆,荒谬古怪的记忆。流川下意识屏住呼吸,静静听着从外间传来的声音。有个人在唱歌,苹果树下的姑娘,阿尔塞班北部民歌。他唱得很不好,虽然嗓音醇厚,但调子一直处于跑调的边缘,还不时把忘掉的歌词用哼哼混过去。
流川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穿戴整齐,走出卧室。
昨晚他忘记关窗,清澈的晨光从大敞的窗口洒落,那荒谬而古怪的存在就坐在窗台上,听到声响转过头,微笑着对他打招呼:“早安,流川阁下。”
流川点了点头,没有回应。他怀疑地眯起眼,这男人看起来完全是个鲜活的活人,可却没有一丝光线能在他脚下投射影子。“自称仙道彰的……”他把“人”字咽了回去。
“确凿无疑,绝非自称。”鬼魂耸了耸肩。
流川不再理会他,洗漱后让卫兵送上早饭。仙道走过来,好奇地看了看杯子和装满面包、烟肉、鸡蛋的餐盘。“您就吃这些?”他惊奇地摇了摇头,“我得为战友的失礼向您道歉,一大早竟然只给您白面包片和清水,或许他们不会煮咖啡,可竟然连杯苹果酒也没有。”
流川用餐巾优雅地擦拭了一下嘴角,才开口说话:“我不喝那种东西。”
“要是没有一杯黑咖啡,我的清晨简直无法到来——现在倒是没有这个烦恼了。”仙道点点头:“要我说,您看起来就不像个沉迷于酒精的人,肯定决不碰酒,烟草?那就更不用说了。您不碰任何会让人沉迷上瘾的东西,对么?”他笃定地说,表情有点不以为然,“绝对的清醒,对自己彻底的掌控。”
“至少我的昼夜不必依靠一杯黑色的液体来决定。”流川冷冷地反驳,“控制人神智的奢侈品危险且毫无意义。”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充满意义,我想我一定会死得更早。”仙道喃喃自语,回到窗边看着外面单调的街景。
干扰者离开,流川得以安静的吃完早餐。受多年军队生活的习惯影响,他在贵族餐桌礼仪所允许的范围内尽快吃掉了全部食物,用时不超过十分钟,不会耽误任何作战会议的速度。卫兵进来收拾餐盘,流川再次留意观察,那些人仍然对仙道彰视而不见。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理应安眠的人打破这沉默:“您或许不知道,我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四年时间。”
“我知道。”流川回想关于敌方将领的情报,“你在皇家军事指挥学院就读期间。”
“对,没错。”仙道转过头明快地笑了起来,“我记得您也是那里的学生,而且只比我低一级。可我们从没在学校里碰过面,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可惜。如果那时候能让您加入自由军,或许我们的事业能够更早完成。”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看起来相当真诚,“每次知道您所采用的战术,您所指挥的战役,我都这么想。”
“绝不可能。”流川沉着声音严厉地说,没有多做解释,笃定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能说明一切,“我是帝国军人。”
“我对您忠诚的品德绝无怀疑,只是从我自己的角度看来,有了您的加入,我肯定能轻松很多。”仙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头,随即醒悟他正穿着一件合体的白衬衫,而不是多年来早已习惯的军服,“我和您年龄相仿,之所以会比您高两级,完全因为自由军人手不足,您简直想象不到工作量有多么大——毕竟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不是件容易事儿。”
“你确定不是在破坏?”流川立即反驳,冰冷的语气下潜藏着怒火,“摧毁帝国,然后在废墟上建立起你们所谓的新的国家,简直就像一群灰斑兀鹫,靠吞吃腐肉过活。”
“理当如此。”仙道凝视着他,眼睛里带有一种奇妙的神色,“如果不能化成养料滋养新生命,已经死亡的东西也只能腐烂而已。帝国早就已经坍塌了,您,您的战友和士兵们,是在守护一项毫无价值的东西。”
流川猛地站了起来,椅子重重地反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门口的卫兵急忙冲了进来,房间里并没有他们想象的可怕场面,流川将军仍然活着,背对门口站在餐桌前,身体紧绷,双手握拳死死抵在桌面上。
“出去!”他头也不回地低吼。
门又被尽可能轻地关上了,流川望着窗台上的男人,深黑色的瞳孔里放射出血战之前的冷冽杀机,声音充满了极力克制的紧绷和嘶哑,“请收回你的话,帝国的军队失败了,但帝国的军人为了国家付出了大量鲜血和生命,你没有资格嘲笑他们的牺牲!”话语的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咆哮起来。
“照您这么说,难道不是我这个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人,才有资格作出评论么?”时常微笑,明快开朗得完全不像鬼魂的男人收起了所有表情,流露出同样身为执掌生死的将军才有的气势。“还是被誉为天才将星的流川阁下,真的看不清楚帝国的境况?”
流川收回手,直起身望着仙道,神情已经恢复冷淡,“军人的使命就是守护,就此来说,残缺比完整更具价值。”
仙道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所以您不止守护腐朽的帝国,甚至要与它共存亡?我敬佩您的坚定和忠诚,不过……”他耸肩,没有说下去。
流川不为所动,身体更加笔直,如同荒野上独立的山峰,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承担着天空的重量。“皇家军事指挥学院第一课,军人只是武器,干涉政治来确定自己指向的对象是绝对禁忌。”
“如果您是在指责我背离了军人的正道的话,那只是因为我另外给自己选择了改革家的新职业。”仙道静静地说道,他也并未在对方明显的轻蔑态度前表现出动摇,“即便我是武器,也被握在时间与历史手中。”
“帝国被时间和历史淘汰了?”流川扯动嘴角,可这只让他的面孔更加冰冷,“而你以为自己是代言人或者执行者?将建立一个永恒的完美国家?”
“不。”仙道出乎他意料地说,“没有谁比我——新国家建造者的一员——更清楚,它在很多年以后,可能还没有我想得这么久的时候,就会变得像现在的帝国一样,被一些担当我们这类角色的人推倒,成为一摊垃圾。”他轻声重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了。”
流川紧紧盯着他,可他却扭过头,望着外面的街道。
秋风将枯叶吹落地面,任它们被急匆匆的、充满活力的脚步踏碎。对着这幅混乱又热闹的场面,指着那些愉快奔忙的人,死者微微翘起嘴角:“瞧吧,新时代已经建立,可它与我们两个都没有关系了。”
败军之将站在他身后,眼神冰冷锐利,又充满了讥诮。
“您和您的士兵们守护的东西不值一提,但你们本身却是帝国仅剩的骄傲——何必让死亡的巨人唯一留下的遗产从这世界上消失呢?”仙道没有回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低声劝告。
流川始终没有作出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