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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日•黑白格子上的微型战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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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那位先生怎么样?”
植草智之脱下厚重的防水外套,用力抖了抖上面沾满的水珠,接过部下递过来的干毛巾。
“非常安静,几乎就像不存在一样,和那些破口大骂或提出过多要求的俘虏完全不同。只是有点——”中士皱着眉思索了一下措辞,“他经常凝视着半空,自言自语,好像在跟什么人争论似的,今天比较平和,昨天几乎可以算是吵架了。”
植草的动作顿了一下,把脸埋在毛巾下面,低低叹了口气:“要说起来,我能理解他的表现。从帝国贵族、常胜的名将,到一群叛逆者的阶下囚。这种变化再加上亡国之痛,足以让一个坚强的军人崩溃。要是换了我一定会更糟,可是——”他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那是流川枫啊。”中士喃喃自语,代替他说了出来。
植草扔开毛巾,拍了拍他的背,“走吧,让我们去看看那位尊敬的先生。”“上尉,真的没什么问题,我们都能处理。您还是回家去吧,毕竟您夫人才刚——”植草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转身向楼梯走去。中士楞了一下,只好小跑着跟上他。
三楼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门外照例站着两名士兵,他们一看到出现在楼梯口的人影,就啪地挺直了本来就笔直的身体,行了端正的军礼。植草指了指房门,做出一个询问的手势,士兵们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苦笑。
植草快步走上去握住门把手,深吸口气,推开了一条门缝,声音立刻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流川枫问道。他的声音平稳冷静,用词清晰准确,没有丝毫疯狂的味道,就像在和一位生疏而不讨人喜欢的客人说话,仅有一个字的短句充满了疑问和嘲讽。
坐在桌子对面的仙道彰把胳膊肘架到桌上,紧挨棋盘放着,对他露出一个确定的笑容:“对,您。现在我可以请求帮助的对象,还能有谁呢?”
流川侧对房门坐着,植草只能看见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思考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恶劣地开口:“我拒绝。没有任何理由让我帮助一个敌人。”
“我们的对立源自相反的立场,而不是私人感情。”仙道下意识地伸手想推开棋盘,但从那堆凌乱的棋子中一掠而过。他几乎忘了刚才下棋时也是由流川替他摆放的棋子。“显然此刻这种立场已经不复存在,您何必还要坚持敌视我呢?”
被刺痛的流川冷冷地瞪着他,眼里闪过愤怒的光芒:“我倒是替你想到一个让我理由——你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不是吗?”对一个无法痛揍一顿的人,流川向来不会吝啬言语的毒刺。
“确实如此。”仙道停了一会儿,有些茫然地喃喃自语,“确实如此。我已经死了,而你们都还活着。”
植草重重地皱起眉,流川枫看起来非常冷静,但这种镇定自若的神气和他所说的话,更加让人觉得恐怖。这到底该怎么办?他一边忧虑,一边把门推得更开了一些,歪着头贴过去,看清流川枫对面果然空无一人。就在这时,门轴突然发出吱扭的响声。
生者和鬼魂中断了对话,一起扭过头。
植草立刻在门上轻叩了几下,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今天天气可不大好。您感觉怎么样,流川阁下?”
“相当一般。”流川也当作没有看见他失礼的行为,专注地凝视着植草,在对方疑惑不安打算发问的时候,他终于不情愿地说道:“植草上尉,您曾经在仙道彰将军麾下作战是吗?您认识他?”
植草飞快地扫了一眼桌面,上面放着下到一半的棋局,黑方的败相一目了然。他想这或许也是发疯的一种表现——同自己下棋时,一边毫不留手一边一败涂地。“是的,不仅仅是认识,我们曾经是亲密的战友和朋友。您想知道些关于他的事情吗?”
流川下意识地立刻摇头,对面的仙道揶揄地瞥了他一眼。“我只是听说您太太刚让您成为一位幸福的父亲,祝贺您。顺便请问,您的家族新添了一朵花还是一柄利剑?”
植草转过头,门外中士和卫兵立刻摇头表示这信息不是他们透露给流川枫的。“啊……是个女儿,谢谢您。”
流川沉着地点点头,“我记得北方有种习俗,好友会互相为对方的头生子取名。您和仙道将军都是北方人,或许也曾有过这样的约定吧。”他顿了一下,避开仙道惊喜的视线,语调比刚才又降低了一点,“我知道这么说非常唐突,请相信我绝无恶意。据我的设想和推测,已故的仙道将军或许会为您的长女取名为萤。”
植草一贯的沉稳消失无踪,吃惊地瞪着泰然自若的年轻将军。“这真是让人想不到。要不是我知道您和仙道阁下从未谋面,或许会认为您比我们这些老朋友还要了解他了。”片刻沉默后他说,“感谢您对小女的关心,但她的名字实在不配让阁下劳神费心。”
“这是个和姓氏很相称的名字,也是您的老朋友的意思——当然,是否取用随您了。”对于他生硬的拒绝,流川似乎颇为满意,脸色和声音都缓和了不少。
“可我认为,玩笑开到这里就够了,阁下,我希望贵族老爷们也有尊重死者的礼仪。”植草暗暗深呼吸了数次,才站起身礼貌地告别。
“去看看仙道将军最后一本笔记,上尉,第四十三页或许会有答案。”流川面对棋盘没有回头,平静地说道。植草的脚步在门前停了一下,大步迈出去。
门刚被关上,他就用力拉着中士走到楼梯口,急促地小声吩咐:“去拍一份电报,给越野参谋长,就说……”他顿了一下,“就问最后一本第四十三页的内容。”
中士不明所以地望着上司,刚才因为关上了门让他们闲聊,他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植草焦躁地挥挥手:“快,快去。”中士冒雨跑了出去,他则来到茶室,僵直地坐在扶手椅上,呆呆盯着窗外不曾停歇的细雨。
“现在你满意了?”流川冷冰冰地说,“不敢相信我居然撒谎了。”
“万分感谢,阁下!”仙道郑重地行了个军礼——自由军和帝国军在这一点上倒没有区别——“您真是个忠实、热心的贵族!愿意损毁自己的品行来帮助别人的精神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了。”
流川没有还礼,点了点头完全接受对方的谢意,然后伸手敲了敲棋盘:“作为你赢了一局的奖励,毕竟这太难得了。”
仙道垂下视线,对着黑白相间的格子棋盘叹了口气。细腻光洁的大理石棋子散乱地指示出一个事实——名将仙道彰在棋局上毫无一战之力。“好吧,再下一局,让您的胜利更加盛大,怎么样?”他摊开双手,“摆棋子还是麻烦您了。”
墙边的胡桃木座钟分针甚至还没有走过一格,流川就发出了胜利的呼喊:“将军!”
“哦天哪。”仙道审视了一下自己这方的溃兵和高歌猛进的敌军,沮丧地咕哝,“把棋盘拨乱吧,求您了。”
胜利者欣然应允,伸出胳膊利落地一挥手,棋子纷纷滚落,砸在棋盘和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下得真烂。你的表现和名声差得太远了,你真是不败的天才仙道彰?”
必须说,这是相当客观公正的评价,但仍让仙道开口为自己辩驳:“如果说我还有一点微薄名声的话,那也不是靠这种虚假的微型战争得来的。名将,这个词是用血肉和尸骨堆成的。”他的指尖从横七竖八翻到的棋子上划过,那些大理石制品冰凉沉重得如同尸体。
“谁不是呢。战争从来就是这样。”流川安静地说。他扶起仙道假装把玩的棋子,整齐排列在格子里,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我只是奇怪,你在指挥学院的战棋课是怎么通过的。”
仙道收回手,配合他转变话题:“我对战棋倒还略有心得,或许我们应该换种游戏玩。长时间沉迷于一种游戏会让思维僵化。”
“不能任由敌人决定战场。”流川说,飞快地摆好棋子,“再来一局。”
仙道长长叹了口气,被迫应战,手指点了棋子和棋盘格子,再由流川替他移过去。将对立转移到棋盘上,至少可比昨天争吵来得好多啦。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长官!”中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手里的信封递给植草,“越野阁下的回电。”
植草紧紧捏着信封,好一会儿都没有拆开的意思。直到中士担心地询问,他才用力掰动手指,将它撕开。里面的电文只有一个字。他对着大片空白的纸沉思了很久,神情在惊疑、快乐、悲痛和愤怒之间来回转变。
“中士。”他终于叫道,忠诚的部下立刻回应了他。“我只是想问问,你知道仙道阁下有记笔记的习惯吗?”他慢吞吞、十分犹豫地问。
“仙道阁下记笔记?我记得以前有传言说他还在上学的时候就不爱做笔记,还要抄越野阁下的呢!”中士用力想了想,还是摇头,他从未听过仙道将军有笔记留下来。
植草沉默地点点头,发现中士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电报纸,“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啊不,我不该这么好奇,就是想问问,越野阁下回的这一个字是什么意思。”
植草低头看了一眼,顺手折好那张纸,塞回信封里,又装到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他平静地说,“我女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