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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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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野不耐烦地挠了挠头,看着候机屏上显示的数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多带一本书,以杀掉这种漫长又无谓的等待时间。
昨晚有个侦探认真地告诫他,这个世界没有偶然呢。
他很想在此类穷极无聊的时间打个电话吵醒还在梦境中的人问一下飞机误点算不算偶然。
不过,做人应该厚道一点不是嘛。
于是关掉手机,摸出包里携带的唯一的一本书,信手翻了几页。
好像是别人写的呢。
长野的手指慢慢划过这些陌生的字符。摸上去有些毛绒绒的纸张上印着的黑色西班牙文手写体,让他产生了回到古老时空的错觉。安静错落的小巷,间距狭窄的楼宇,极具诗意的城堡,巷尾的美术馆,仿佛失去了时间流动性的光影对比,以及鲜亮热烈的色彩……那些洒脱奔放的斜体文字上,似乎凝聚着一种能够撕扯开时空的张力。
沉静,却又激情四溢。
长野想,这的确不是他写的书。
一种语言,一种文化。
即使作者亲自翻译,也会被植根在另一种文化背景下的语言所影响,使原本的故事多少产生新的味道。
何况是另一个与作者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呢。
虽然不能说生活在身边就一定非常了解,长野也不否认的确会有人突然发现和世界上的另一个人非常相契,但是他故意撂狠话其实心情很好的时候,比起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来说,因为经常相处在一起,后者总更容易摸透他的脾性吧。
换成文字这种载体的话,另一个人是不是也能敏感地发现,其实他正躲在某个词背后窃喜又充满期待地等着读者掉入陷阱呢?那个人是不是愿意成为共犯,帮着他一起诱骗读者,陪着他躲在暗处看一场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好戏呢?
那个人,曾经花了多少时间来认识他,了解他,感知他,理解他?有多少程度的认同他?对他创造的世界究竟抱持着怎样的态度?现在又离他的灵魂有多近?
——这些问题本身,作为作者,其实是不需要了解的。
但是长野开始思考了。并且,他还仔细看过了坂本昌行的文字。
确切地说,不能用“看”来定义。
那是一篇简洁的建筑评论。
虽然文体不同,就此作为基准来判断也有失公允,但长野还是从中深刻地感受到了属于坂本昌行的文字风格,和他自己的完全不是一类。应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如果说,他自己的属于偏沉静的细节派,那么坂本的则完全属于张扬的全局派。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他是小盘小碟的清淡和式料理,那么坂本显然就是用大盘子装点且色香俱丰的西班牙大餐。
准一告诉他,他的五本小说,全部是由坂本翻译的呢。并且评价很高。
于是他这道和式料理就只能眼巴巴地幻想,那道西班牙大餐究竟被坂本昌行用了哪些调料做出了另一番他完全吃不到的风味。
对此他很好奇,除了好奇外,还相当的恼火。
“请问,这里有人么?”
长野摇头示意没有。
戴着浅色墨镜的男子,卸下轻便的行囊,落座长野身边。
“还要等半小时才能登机呢,真是麻烦。”
长野嗯了一声,合上书,决定四处走走买份报纸或者杂志,还有半小时实在很难挨。
“这书我很喜欢呢。”男人指了指长野正要塞进包里的书。
长野停下动作,第一次转过脸来打量身边的男人。
“你会西班牙语?”
“只会工作需要的部分。我指的是日文原版。”
出于虚荣,长野听见原版两字,还是小小地高兴了一下。
“虽然不记得作者是谁,但故事真不错。”
“呵呵,我看书也从不记作者。”
虽然从没想过要出名,写作也只是把它作为了一种生活方式——说到底,长野博不比那个半年只接一次工作的私家侦探勤恳多少——但被当着本人的面说不记得谁写的,这种情况多少会让长野感觉到自尊心被人小小的刮了一道口子。他端出尽可能温柔真诚的微笑,决定起身去买杂志。
男人在身后喊住他:“我替你看着位置哦。”
大咧咧的笑容,以及从候机厅落地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将男人的墨镜反射得光芒四射。
“你可以慢慢逛。”男人朝他挥手,让长野彻底错过说“谢谢,不用了”的时机。
买杂志只用了五分钟。
再尽可能慢吞吞地走,也才花了两分钟。
长野实在不愿意因为不被记得作者名字这种小事,和自己过不去,毕竟肩膀上的包还是相当有分量的。并不太心甘情愿地走回原位,放下背包的时候,有种真是解脱了的感觉。
戴着墨镜的男人正塞着耳机闭眼听音乐,感觉到他回来的时候,睁开眼,墨镜后的眼睛透出了一丝喜悦的光芒。他摘下耳机说:“比我想象的快很多呢。”
男人的话听在长野耳里只能理解为挑衅,但他告诉自己是他想太多了。
“没什么可买的。”
“你去马德里旅游?”
“恩。”长野翻着手里的美食杂志,完全顺从本能地表现出“我并不怎么愿意被搭话”的姿态。男人却完全不介意,跟长野聊起西班牙料理来。在男人富有感染力的描述下,长野对于日本吃不到的西班牙正宗海鲜烩饭,产生了小小的兴趣。
终于到了登机时间,男人说“如果有缘的话,我们马德里见吧。”跟他道别。
长野回完客套的话语后,一转身就把这男人忘了。
直到坐上飞机,等待乘客登机完毕,无聊地翻着一张张美食照片,感觉自己的胃有些空荡荡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耳边喊:“Hiroshi!”
他惊愕地抬起脸来。
“Hiroshi……Nagano!”
冤家路窄的墨镜男子。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作者的名字!”
长野愕然地看着他,看着他卸下背包,放进了他头顶的行李架上。看着他锁下行李盖。看着他再一次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真巧,”男子把自己的机票递给他看,“我是你邻座。”
“啊,这还真巧。”
男人发现了长野美食杂志下的西班牙书,抽出来,指着上面的名字说:“果然是呢。想不起作者,会觉得对作者本人很失礼呢。明明是很喜欢的故事。”
长野看着男人翻书的侧脸,沉默良久。
“啊,抱歉。”男人就像突然被踢回现实世界一般,非常轻柔地合上书,表情认真地把它还给他,这一连串细小神情的变化却给长野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没关系,你拿着看好了,”长野听见自己这么说,“反正西班牙语的我看不懂。”
“哦……”男人温柔地翻着书页。
“是别人送的。”不知为何,就做了这样的解释。
也许是职业习惯,也许是个人不良癖好,总之长野对于人的评价,先从那人如何对待书开始。
“那个人还真是过分呐。送日文的不是很好?在作者的原汁原味面前,再好的译本也只能是无限接近的赝品。”
“你这么说才过分吧。”
“诶?”
长野本能地提出反对,完全没想过自己反驳的理由是什么。当被人质疑时,才觉得自己的理由和别人的看法不过都是个人的主观想法罢了,根本没有拿出来争论的必要。
男人拿下墨镜,转过脸来,炯炯有神的双眼看着他。
“对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我真是失礼。”
怎么称呼呀?——长野深深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如实回答。
他无不嘲讽地笑了一笑,亮起眼睛,说:“冈田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