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春衫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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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忘返渭水畔，三番流连酒肆中。
长安街头，人流如织。
渭水畔，这座历经沧桑与无常的城自初平末年李、郭作乱后，从燃成碎烬的废墟里无比坚强地挺起了脊梁，在辛勤耐劳的百姓手中又一次焕发出它二百余年大汉朝都的灿烂。
一座秀出的双层楼阁，三面飞檐，高屋阔廊，几笔隶体烫金大字“琅玕”，便托出个风雅地。
“落雁闻笛泣，小楼折花寒。止涉渭水岸，征人泪阑干……”
舞伎柳腰轻扶，身段绝伦，朱唇半掩，眸间流波。乐伎端坐于彼，仪表生辉，葱指稍拨弦琴，为座中客聊助雅兴。舞同乐、曼妙与天籁的交合。
藉此，斜倚案间的酒客和驻足内外的看客都是半张着嘴巴的模样，这吃了酒的和那滴酒未沾的，竟皆如醉了一般，任凭身心共浸此间，悠悠转转，飘飘漫漫，忘却今夕是何年……
两个年轻男人牵马走至酒肆外，听得女声自内飘出，不自觉地便慢了步子。两个各自佩一柄合身长剑，其中一人腰间束条细纹锦带，并坠一葱白小玉，眸中虽飒朗，面色却反了差似的，显得颇为沉敛。乍一看他的仪表，只不知是谁家的贵公子。而另一个同是公子样貌，姿容周正，举止稳重，面上虽带了三分的庄严，眼中却显得极为宽柔。
“端初哥哥可想一闻此曲么？”年轻人眼底流转，“弟可听闻，关中四地一直都传着句谚俗：‘未听琅玕声，枉来长安城。’……”
“阿弟这是动了心啊。”男子温温笑道，“你自小便极通音律，只惜的咱们西陲是希音少舞的荒凉地，既来了繁华处，我这作兄长的若还阻着，岂非绝你之欢？走，你我今日便一并瞻览吧！”
舞女将口中唱词反复一次，满座宾客情不自禁，便鼓起掌来，一簇簇银币铜钱混着观众老爷们的称赞被阁主高调地收入囊中。一片热闹声中，阁主却瞅着门外又进两人，他那双历经多年锻炼的眼立刻牢牢扒在那对年轻男子身上——人虽然还没从众宾客之间挤出来，眼却已经将来者浑身上下的品味摸了个大致。
其中一个青年人看也没看阁主一眼，只与他那同行人一边有说有笑的，一边往里间走。他从衣袖中潇洒甩去些银两，恰好坠入阁主那只看上去已经十分沉甸但仍未封口的钱袋子。
一前一后溜达到某个角落，拉来锦席二张，入座。
阁主一个眼色抛去，便有一腿脚勤快的小厮怀里抱了个紫砂盘，盛着盏当季青茗，利利索索地摆下。
席间的喝彩声尚未悉数散却，只听小厮点头哈腰向二人道：“二位公子，想听什么曲，且点着就是了！”随即又作势凑近：“二位真赶巧了，今天是冯姑娘的场，所以呀……人就突然多了——瞧，这都是听她奏曲的呢！我们阁主的规矩向来都是：哪个给的多，就凭哪个点曲。这不，正好就轮着二位公子了，请吧！”说罢，小厮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等着。
面色周正的年轻人不自觉地瞥过这暖阁，眼光也落在倚着柜头、面容消遣的阁主身上，只见那人笑着向他们这里送来个“请便”的手势，又捋须望向暖阁中央的帷幕，似在候着，便不再搭他的目光。
男子不常来这样的地方，比起方才在门外插科打诨的心照不宣，此时的他难免上了些拘束。他的同行人年纪虽比他略轻，却似乎比他更能顺从于这样的场合。
“如此……不知端初哥哥想听什么？”
“诶，皆可、皆可。”他无奈地对上身侧人的目光，将满身的不自在都写在脸上，“小慕啊，今日……我只作陪便是了。”
“那，弟便做主了？”身侧男子抚掌轻笑，转眼向小厮，“正是阳春三月，长安好时节，便奏一曲《阳春》应应景。不过，最好降半个宫调。”
待二人伸着懒腰走出风雅地，已是灯华初上时。四下望过夜色暧昧，乱世里的长安，风华尽览。
喧嚷间，身后却被一人喊住。二人同时回过头去，原是一个尚未足肩高、扎着一对羊角辫的小小姑娘，一闪身竟到了他们身前，语调脆生生的，笑问：“我家姑娘冒昧求问：刚才是哪位公子点了降宫调的《阳春》？”
其中一人向后退闪，笑着将另一人推前一步，后者的脸上有些茫然。小姑娘却突然害起臊来，面颊红扑扑的，向他伸出手去。借灯瞧着，女孩子递来的是条拇指宽的小竹片。滞愣着的男子不知所措，却听小姑娘说：“这是我家姑娘的名帖，希冀送与公子。姑娘托我转告：人海茫茫，倘使公子不弃，愿为知音。”
小姑娘又笑盈盈地解释着：“姑娘说，诸位男子凡听她曲的，四五年间，皆不知《阳春》偏是降半个宫调最为清雅，故而将他们视为泥浊丈夫，不想今日有一雅人竟能点到姑娘的心坎上……”
男子回头寻身后人，那身后人却早已不知哪里去图下一个逍遥自在了，此处哪还唤得回半点踪影？他只好尴尬地笑着，接过那枚还隐隐带着女子指尖香气的精致竹帖，月光之下读过，他的面色发赧，终是将名帖归还了小姑娘。
男子虔敬道：“今日闻得佳人仙乐，耳中晴明，本已无限感怀。又偶得姑娘垂爱，更是惶恐。然在下并非长安人氏，此夜过后，更作浮萍。若无他事，大抵都不会再与姑娘相见。烦请转告：应是在下‘望而却步’了，还请姑娘宽恕。”
小姑娘眨眨眼，虽为不愿，却还是接回了男人手里的东西，圆圆的脸带上几分遗憾，撅嘴行礼道：“唉，姑娘等了一晚上，竟是个‘望而却步’……那好吧，请公子珍重。”
小姑娘又跑进暖阁，将细瘦的身子融进了里间的散曲与笙歌。
男人立在原处，颇有所思的模样，感到一只手突然揽住他的肩膀，耳边凑来方才在关键时刻消失的那人的低笑声：“端初哥哥，好一个‘望而却步’呀！”
男人不禁怪起他来，假意愠怒，挪开了他的胳膊：“小慕，瞎闹什么？明明是你点的曲，为何要我这个兄长替你解难？！”
唤做“小慕”的年轻人则将手臂垫在颈后，毫不掩饰自己的顽性，眯眼看住身边人：“因为你是‘兄长’啊。”
“你啊……从小就拿你没办法。”男人白他一眼，理顺前襟，故意甩他在身后。
“阿绪大哥怎的不接？”他竟敢逗弄起来：“弟可嗅见……名帖上还浸着香。想来那抚琴的姑娘也是个极为雅致的……”说罢，还用鼻尖在空气里刻意嗅过几下，弄得就像真的有残香似的。
“还嫌不够招摇啊？赏了最沉的银两，享了最好的琴技，最后还要为兄替你收下这朵桃花么？”无奈之下，男人摆摆手。
二人已经走到一处阴凉，彼处起着盏小灯，懒散散挂在槐树枝梢，一个缝香包的和一个刻木偶的一并站在亮处叫卖着。树下来往的都是一对对的男女，有牵着半大小孩子的，也有将婴孩裹在怀里的，也有青春正盛、只与彼此并肩的……
始于中原的上巳节，热烈的气氛悄然在关中地区弥漫开来。
“我啊……我这辈子可不想沾惹太多的桃花。”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齿间含了温雅笑意。说这话时，是些微的心不在焉，却又无端伴着真切。
“既是在长安的最后一夜，我看不如找家酒肆，一醉方休。”一直端着面色的男人突然笑了，拍拍身边人的肩膀，断了他的思绪。
“阿兄此念，与我暗合。”年轻些的男人一边回答，一边歪着脑袋弯下身子去看那木偶的仪态，在手艺人口中或肥或瘦的惯用伎俩的拉扯下，他拿起一只小黄犬样状的木像，眉间霎时变得疏朗。他向兄长晃晃，笑着招呼道：“看这小家伙像不像上次追着阿虔的那只？他不是怕狗么，咱们就把这只带回去放在他案头，再‘勒令’他日日观瞻，看他以后还怕不怕！”
站在身旁的男人自然知道他的玩心，只得颇为无奈地虚点着他的鼻尖，眼中不自觉地涌起无限爱怜。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春衫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