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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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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时尚未答话,高绪却从旁答道:“子尚你错怪令兄了,他可不是陪我来看灯。子元现在是骁骑将军,执掌京畿防卫,我呢管着工部修缮各事,今日陛下赐宴,那是体恤朝中老臣,席上就我们两个年轻资历浅,哪里好意思跟他们同席而饮?所以提前逃席出来,顺便看看城里城外各处工事,该修整的及早动手,免得临时慌张。”
宇文昭连忙躬身向哥哥赔礼认错。
“是我没见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哥不要见怪。”
宇文时微微一哂,说道:“我早该料到,你若是能乖乖听话,也不是我弟弟了。”
高绪向宇文时望了一眼,打圆场道:“子元别忙着教训子尚啦。他这般年纪,正是贪玩爱热闹的时候,不说别人,就我像他这么大时,比他还淘气呢,我们家那位王爷天天追着打,气得胡子都一翘一翘的——”
他话音未落,宇文昭已是笑了,当着哥哥和高绪,不敢笑得太放肆,只能暗中咬着下唇强忍,眼角还偷偷瞟着站在不远处的高睿,担心他有什么闪失。又听高绪继续说道:“刚才我仔细瞧过,各处街道瓦舍有司隶营的人来回巡查,还有水龙沙袋等救火之物也齐全,连给路人解手的临时茅房都设了,子元办事稳妥,事事想得周全,难怪陛下赏识你。就这份能耐,咱们一辈的勋贵子弟里头再挑不出第二个来,连我也佩服!”
宇文时听着高绪一套接一套的褒扬称赞,并无得意之色,倒是宇文昭的眼神总向旁边飘,让他留了心,眼风一扫,正看见不远处高睿的一个侧影——那是他从小到大看了整整十年,闭上眼也能想象出来的,如何不认得?顿时恍然,知道宇文昭为什么会在此此地出现了。
宇文时心中且惊且怒且忧——惊的是高睿微服出行竟敢不带别的侍卫,随身只跟着宇文昭一人,倘若有个闪失如何是好;怒的是昭儿明明在父亲面前答应过,以后如果领着皇帝出来游玩,会提前和自己打招呼,以便布置关防,谁知他又一次食言,擅自做主,不告而行;忧的是他们两个人这般招摇过市,今夜出来赏灯的王孙贵族也不少,难免被人瞧见,恐怕日后又要生出许多流言蜚语……
虽然宇文时心中有许多顾虑,面上却丝毫不挂相,只淡然一笑,向高绪拱手道:“末将愚钝,并无殊才,家父时常耳提面命,身为陛下的臣子,自然要替陛下尽心办事,如今天下百姓能够安享太平盛世,全赖陛下圣明,恩威加于四海,末将只不过做了一点分内之事,岂敢居功?”一篇颂圣的话滴水不漏,其实全是说给高睿听的,到了这里,宇文时突然语气一转,又道:“世子腹笥如海,末将仰慕已久,今后与世子共事,还要仰仗世子多加指点,不吝赐教。”光明正大,就此收尾。
高绪哪里知道宇文时转瞬间已经当着皇帝做了这么一篇花团锦簇的好文章,只当是他言辞谦逊,明着颂扬皇恩,其实是想攀附自己,所以但笑不语。
宇文昭却深知哥哥为人,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来,只怕是高睿露了行迹,心头暗暗着急,如同揣着一只小鹿,砰砰乱撞。
宇文时转而对弟弟言道:“今日过节,你想出来看花灯,我本来也不该拦着,只是你应该事先和我说一声,让我心中有数。白天不是在宫里见过面么,那时你怎么一句话也不提?”说着走上前去,在宇文昭肩上打了一拳,手下却用了五分力。
宇文昭没敢运劲相抗,身子一晃即止。
宇文时笑道:“今天晚上城里怕有二三十万人出门看灯,你可要小心点。若是被人踩坏了鞋子,磕碰了头脸,甚至挤断了胳膊腿,那也没有什么稀奇,我就怕你连脑袋也被人挤掉了,没有了吃饭的家伙,即使是父亲也救不活你了——还有,母亲在家也时时刻刻记挂着你,难道就不为她想想么?”
他这番话表面上听来是在劝诫宇文昭,实际上是提醒弟弟要留心照顾高睿,以防不测。
他们兄弟二人一向心意相通,宇文昭岂能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当下躬身作揖,说道:“多谢大哥教诲,我会小心的。灯会散了早早回家,不在外面游逛。”
宇文时向高睿站立之处瞥了一眼,说道:“算了,如今你已经束发成人,再过几年也要行冠礼了,连父亲都管不住你,我做哥哥的哪能天天拘束你?当着世子在这里,别让他笑话我们没家教——昭儿,你好自为之罢。”转而向高绪笑道:“我这个弟弟顽劣成性,一味胡闹,世子不要理他,我们去河堤那边转转——前日钦天监奏报说,来年雨水加三,白石桥一带的河堤看上去有些破旧了,我不大放心,最好请世子划拨些款项,赶在秋雨汛期之前,尽快加固一下。”
高绪听了也赞同,说道:“我正有此意,子元和我想到一起了。那咱们就先走一步——子尚,改日有了闲暇,到我家去玩儿,我那里有的是新奇玩意,保准你喜欢。”
宇文昭笑道:“多谢世子,昭定当登门叨扰。大哥你只管放心,我保证囫囵个儿地回家,既不会缺胳膊少腿,更不会被人挤掉了脑袋。”
宇文氏兄弟当着高绪的面,各自把话说到十二分明白,可叹高绪枉称心计过人,却连一分也没听懂。
宇文时和高绪拔脚去了,直到他们的背影融入人群中,再也看不到,宇文昭这才慌忙扑到高睿跟前,双手牢牢抓着他的胳膊,急切地问道:“元仲,元仲,你没事吧?”
高睿掀起面具,露出一张笑脸,明丽无俦,说道:“我这不是很好吗?别担心。幸亏我躲得快,要不然和子元对面相遇,就算戴着面具他也会认出我来的。”
宇文昭仰天吐了口气,心中一阵轻松,情不自禁将高睿抱了一下,这才放开。
“你不知道,刚才差点把我吓坏了,就怕你出事。”他拉着高睿的手,小心地躲避着人群,挑稍微僻静些的地方走,心中想道:大哥的话分明是暗示我,务必保证元仲的安全,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会招致杀身之祸——这些话倒也没必要和元仲讲清楚,免得他平添烦恼。
却听高睿问道:“子尚,刚才子元是不是又在训诫你了?我看到你一会儿作揖,一会儿赔礼,真是可怜,对了,靖安侯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他跟你说什么了?”
宇文昭应道:“也没什么,家兄和靖安侯想去白石桥那边转转,我听他们议论,担心明年雨水多,河堤不牢靠,后来靖安侯叫我闲暇时去他家玩。”
高睿点了点头,说道:“我差点忘了,子元和周太傅的千金订了亲,周太傅和赵王又是郎舅之亲,那么你家和赵王也算沾亲带故了——咦,这样说来,我们两个岂不也是亲戚了?”他转过脸去看着宇文昭,眼睛瞪大了,“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你的哥哥娶了我堂兄的舅舅的女儿……”
话音未落,宇文昭已经笑出了声:“这算什么亲戚?我都快被你搞糊涂了!”
高睿却认真地掐着手指数了起来,最后得出结论:“那么我就真的是你表哥了。子尚,记着以后要跟我叫表哥,不许随便乱来,听到没有?”
“知道啦,表哥。”宇文昭假意答应一声,拉着高睿绕过一圈投壶□□的人群,躲到一家客栈的招牌后面,借着阴影遮挡,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低声笑道:“我不跟别人乱来,我只和你乱来。”
他如此胆大妄为,竟然不顾人多眼杂,当街亲热起来,高睿心里既羞又怕,还担心被别人瞧见,趁着宇文昭得意的瞬间,连忙跑开,站在那堆人群后面。
宇文昭立刻就明白高睿的用意了。
好几十个人聚在一起玩投壶□□,中间的空地上明晃晃地点了四五个火把,照得周围如同白昼一般通亮,高睿是料定宇文昭不敢当着这么多人再对他施展什么诡计,所以才跑到那里去站着。
宇文昭暗自笑了一声,连忙过去护着高睿,怕他被人群挤到或是踩伤。
“子尚,这些人在干什么?”
高睿站在人群外面,好奇地踮起脚尖往里看,可惜人太多了,无论他怎么使劲抻长了脖子,也只能看到中间一小块空地,其余都是一个个素昧平生的后脑勺挡在眼前。
宇文昭跟他解释:“他们在玩投壶,不过不是一般酒席上玩的那种,输了喝酒的,这种投壶赢了有彩头,输了就得付十文钱——表哥,你会吗?”
高睿听了,顿时惊喜起来,忙不迭地点头,说道:“我会!我投得很好呢!”随即他的神色一黯,小声说道:“不过以前……我从来不敢和大家一起玩……我怕赢了他们,别人会不高兴。”
宇文昭问道:“那你怎么玩呢?难不成是自己跟自己赌?左手投中了喝一杯酒,右手投中了喝一杯水?”说着他也笑了,“这倒是不稀奇,我知道尚书令杨大人的公子杨璇就经常这么跟自己玩——元仲你知道,杨璇他和乃父不同,整天吟风弄月,自命清高,处处都要与众不同,连这等游戏之事也不肯从俗。”
宇文昭和杨璇多少有些交情,他知道高睿对杨群怨恨已深,杨家早晚要坏事,但是宇文昭还想在高睿面前替杨璇开脱几句。
高睿大约是第一次听说杨璇的这种玩法,脸上露出了笑容,只不过一闪即逝,随后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那样的潇洒,每次都是等宴席散了以后,人走光了,再过去捡起投矢自己玩,投中了就高兴一会儿,投不中反正也没人看见,不会被嘲笑。有时候连蜡烛也撤了去,我就摸着黑投,听见声音就知道中不中,所以我盲投的准头也很好,虽不敢说百发百中,十中□□总有的。”
他如此说来,虽属平常,但听在宇文昭耳中,却是无比酸楚。宇文昭自幼便喜欢热闹,又娴熟各种技艺,只要他在的地方,总是层出不穷的新鲜笑料;而高睿却只能在人去席散、灯火阑珊之后,独自一人时才敢偷偷地玩投壶游戏,寻找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
“元仲——”宇文昭握着高睿的手腕,在人群里微微颤抖,周围怎样的喧闹嘈杂都与他无关,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补偿高睿失去的那些年华,“若是以前我陪在你身边就好了,我和你一起骑马射箭,击剑弹棋,投壶蹴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高睿眨了眨眼睛,鼻子一酸,涌上一股泪意,如同明澈的湖水中泛起波光,他强作欢颜,笑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一定高兴死了。”
“不许说那个字!”宇文昭手上一紧,用力抓着高睿,几乎在他手腕上留下淤青,但是宇文昭立即便意识到了,赶快松手,紧张地问道:“元仲,我没弄疼你吧?”
高睿稍微转了两下胳膊,若无其事地答道:“没有。我不觉得疼。”
宇文昭放了心,小心翼翼地护着高睿,一边往人群中间挤,一边还有闲心跟他许诺:“以后有我陪着你,把你以前没玩过、没见过、没尝过的东西都重新来一遍!今天我们就玩投壶,不赢到头彩决不罢休!”
高睿被他几句话勾起了兴致,跟着一起用力往前挤,磕磕碰碰中间还不忘回应宇文昭:“说话要算数!今天拿不到第一我就不回去了!”
两人经过一番艰难险阻,重重磨难,总算从人群外围冲进了中间。
投壶之戏在当时极为盛行,几乎凡饮宴必设一壶,宾主以投矢入壶的数量计算胜负,赌酒为乐。但街市上的投壶主要是为了博得相应的彩头,与饮宴之戏稍有不同。
高睿打量着场地中央,竟然有十八个大小不等的双耳投壶,十二个稍大的投壶摆成一圈,中间围着六个小壶,大壶周围又用白粉画了一个圆圈,显然是要人站在圈外扔投矢。
每个投壶的耳上都挂着一个竹牌,上面有字,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白粉圈外稍远的地方另设一张长条红漆木桌,上面摆放诸般物事,从瓷花瓶到拨浪鼓,从整匹彩缎到玛瑙玉镯,火把照耀之下,倒也显得琳琅满目,竟好似开了个杂货铺。
宇文昭告诉他,那个竹牌上的字就是彩头,十文钱买一根投矢,投中哪个壶,彩头就归你了,越往中间的壶越难投,彩头也就越贵重。
高睿大致估量了一下距离,觉得不算很难,有些跃跃欲试。
宇文昭叫过帮忙看场的小孩,问他买了二十根投矢。
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孩口中数着钱,眼睛却往高睿身上扫了好几遍,许是从来没见过这等尊贵美貌的公子来玩投壶,只怕把场子里所有彩头全加起来,也不值他身上那件衣裳的半截袖子。
宇文昭把买来的投矢都给了高睿,指着一个正在投壶的人,笑道:“等他输光了你就过去,投完了我再买。”
高睿接过那把细细的竹签,攥在手里,颇为自信地说道:“你不用再买了,我投完这些,彩头就都没了。”
宇文昭只是笑了笑,也不反驳,站在一旁等着看他怎么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