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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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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纱帐里的高睿呻吟一声,口齿不清地说道:“头好疼……水……水……”
常平连忙从银瓶里倒出一杯清水,拿小银匙给皇帝喂下去。高睿迷迷糊糊的只喝了两口,大半水都洒在枕头上了。
四个宫女不停地用寒泉浸湿布巾,交给另外两名宫女,再由她们替皇帝敷在额头上降温。可是这样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各位大人,求你们行行好,先想办法给陛下退了烧吧,万一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担当不起。”
常平眼见皇帝烧得神志不清,再也顾不得多想,竟然给几位医官跪下了。他的品秩已经不低,和医工长同是五品,比其他几名医正还高了半级,若在平时,绝没有反过来向其他几个人下跪的道理。
几名医正先是面面相觑,又连忙躲开了,不肯受他的礼。
最后,所有人都望着医工长,等他发话。
“常总管,您要知道,病症还没诊断清楚,那是绝对不能轻易用药的——虽曰病宜速救,要须临事不惑。若盈而益之,虚而损之,通而彻之,塞而壅之,寒而冷之,热而温之,是重加其疾而……”医工长摇头晃脑地掉书袋,背到这里,忽然醒悟,下一句“望其生,吾见其死矣”有诅咒皇帝的嫌疑,此刻讲出来那是大大的不吉利,只怕立刻变成祸从口出,于是硬生生地顿住了。
常平虽然听不懂医工长拽文,察言观色也知道,在没有皇帝的病症确定结论之前,是绝对不会轻易用药了。其余几个医官都唯他马首是瞻,更加没有指望。
直到此刻,宫里已经折腾了大半夜,夏季夜短天长,外面天空变得蒙蒙发蓝,眼看天快亮了。
这一天是例朝的日子,六部九卿和四位顾命大臣要进宫和皇帝商议朝政,可是现在皇帝却病得人事不省,该如何是好?
常平心一横,派人再去太医院,看看那边还有没有别的医官,哪怕是比医正级别低的医工、医助,甚至刚进入太医院学习的医士也统统叫来;再派人去芳华殿外面候着,太后醒了立即禀告。
这时已经过了卯正,常平忽然想起,几位重臣应该还在排云殿等候皇帝临朝,赶紧又派人过去通报。
四个顾命大臣听说皇帝染病,商量了几句,决定让六部九卿先回府衙,照常办公,处理一般事务。赵王高平、楚王高玄和尚书杨群坚持要进去探望皇帝的病情——他们之中有两个人是皇帝的亲叔叔,另一个算起来也是皇帝的舅舅,宇文懿当然不能提出任何反对意见,跟着去了朝曦殿。
当他们依次走进皇帝的寝宫时,只见珍珑阁里里外外,或跪或站,围了好几层人,司药丞、尚药丞、尝药监等都在,差不多整个太医署有名号的职司都来了。一个看上去挺年轻的医官正在珍珠帐里给皇帝诊脉。杨太后端坐在绨素屏风后面,隐隐约约只看见个人影。
几位大臣给太后行了礼,先由杨尚书出面询问皇帝的病情。
医工长磕了个头,恭恭敬敬答道:“启禀各位大人,陛下是内有郁结,外感湿毒,壮热无汗,口渴不饮,脉象细数无力,舌红少苔……”
“好了好了,谁要听你长篇大论!”赵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问道:“你只说陛下是什么病症?要不要紧?”
“太医院的会诊结果难以达成一致,下官也不敢妄加论断。”面对几位朝廷重臣的质询,医工长也不敢坚持自己先前说是天花的诊断,那岂不是往自己脖子上下套?干脆拉着整个太医院垫背,来个含糊其辞。
楚王焦躁地在一旁来回踱步,听见医工长的答复,显然十分不满,一拍桌案,震得笔筒笔架砚台镇纸一股脑跳起。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楚王指着一圈跪在阁子外面的医官怒斥:“连陛下的病症都诊不出来,朝廷俸禄养你们何用?滚出去跪到迎辉门外听候处置!——还有你们这些狗杀才,”他骂完医官,转身又对着垂手默立、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宫女内侍们发了脾气,“到底是怎么伺候陛下的?平日也看不出你们有多用心,现在装什么样?看着叫人烦!不如拉出去统统砍了!”
屏风后面的太后微微咳嗽一声。
宇文懿听他说得有些过分,连忙拉了一下楚王的衣袖,低声相劝:“殿下,太后在这里,当心失了礼数。陛下吉人天相,自有诸神庇佑,不会有事的。”
楚王对宇文懿是半点好感也没有。
先帝在位时,他曾经暗中派人拉拢过宇文懿几次,想和他联手,控制朝政大局,偏偏对方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而且礼数备至,让楚王连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尽管背地里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宇文懿大卸八块,表面上却要装出和他相处融洽、毫无芥蒂的假象来——现在他又当着太后的面卖乖,生生抢了自己关切皇帝的风头,话又说得滴水不漏,还不能反驳他,楚王简直气得快要吐血了,却装出一副受教醒悟的模样,先向太后谢罪,又向宇文懿道谢。
宇文懿当然知道这只老狐狸此刻在想什么,说不定把最难听的词都骂到自己头上了,也不在意,只是点了点头,说道:“二位殿下和陛下是骨肉至亲,杨大人也不是外人,各位的心情想必太后也能体谅。就是下官,听到陛下染恙的消息,心里也如沸汤翻滚一般焦虑,何况这宫里内外伺候陛下的其他人呢?”
轻轻一句话,将楚王扣下的罪过全都抹了去。
赵王瞟了宇文懿一眼,点头称是,又埋怨楚王道:“王弟,你的脾气也太急躁了些,这么着可不成,还是得多跟宇文大人学学涵养功夫。依我看来,陛下春秋正盛,如日中天,偶感微恙,想来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
楚王心中大怒,心想:“轮到你来装模作样教训我?你打的什么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可是赵王既为兄长,他也不能公然驳斥,那可是不敬尊长的罪名,只得再次谢罪,口称受教。
几位大臣暗中斗法,太后在屏风后面一言不发,杨尚书站在一旁,隔山观虎斗,心里却对宇文懿的刻忌更深一层。
刚才那名给皇帝诊脉的年轻医官从珍珠帐里退出来,提着袍角,一声不响地在阁子角落跪下,等候上官问询。
杨群看了看他的穿戴服色,应该是个医工,只是面庞生得很,没有印象。他目视屏风后面的太后,见她微微颔首,便抢着发话问道:“陛下是患了什么病症?你能看出来吗?”
宇文懿听他问得外行,连忙补充道:“请问这位医官出自哪位太医门下?陛下的脉象如何?依你看来,该当如何用药?”
那名年轻医官伏地叩首,依着规矩自报履历:“启禀太后、各位大人,臣华景岳,泰和初年入太医署,跟从叶生白大人修习岐黄,连续三次考绩上等,现为医工之职。依臣看来——”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头伏得更低,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强忍什么冲动,咬着牙说道:“陛下虽然高热,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只是水花发不出来罢了。”
水花?
阁子里的几名大臣包括屏风后面的太后都愣住了。
古人所谓“水花”指的就是现在医学上所说的水痘。
“你是不是搞错了?!”赵王先喊了起来,“陛下他……他……他怎么可能是水花!”
其余几个人对他没有明白说出来的话也都心知肚明:水花一般只有小孩子才会出,十几岁出水花的已经算是少见了,可是现在高睿已经二十二了,这个年纪出水花,会不会太晚了点?
那名医官抬起头来,下唇上咬着一排深深的齿痕,可见刚才忍笑有多辛苦。
“臣敢以性命担保,陛下的确是水花之疾,只是素体虚弱,气血亏虚,水花发不出来,所以高热不退,症状不显。只要用清热解毒汤加升麻二分,托毒外出,内清湿热,水花发出来,自然就大安了。”
他不卑不亢地反驳赵王,态度充满自信。
楚王在旁边冷笑一声,喝道:“万一是你误诊,延误了陛下的病情,这个责任谁能担当得起?你那条狗命又值什么?就连你的老师叶生白也得连坐问罪!”
他这一声断喝,吓得跪在门口的叶生白从外面跑进阁子里,口齿不清地连连分辩道:“殿下恕恕恕罪……臣以以以为……陛下是是是感受疫疠……时邪之之之气……绝不是是是出水花!”
叶生白原本就有点口吃,此刻一发急,口吃得更加厉害了。
华景岳听了他的诊断,腰板一挺,亢声相争:“感受疫疠时邪,必有外因,陛下安居深宫,从不与外人交接,请问老师,外因从何而入?”
他说了这句话,别人还没怎么样,沉默许久的常平心里却突然“咯噔”一下,猛地沉了下去,想起皇帝昨日偷偷溜出宫的事情了。
眼看叶生白和华景岳师徒起了争执,两人各持己见,连篇累牍地开始引经据典,《灵枢》如何如何,《素问》这般这般。
华景岳仗着口舌伶俐,口若悬河,滔滔不休;叶生白却因为口吃输了阵势,好在他资历深厚,颇有人望,不少医官站出来支持他的观点,华景岳一人独对七八个医正的质询,依旧对答如流,不落下风,渐渐也赢得了几个支持者。
场面再度失控,太医院内部吵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