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落子不悔》花灯见

125、第 125 章

　　女子怀孕生子是常事，若是为官最终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怀孕生子必然会影响女子的身体，从而影响工作——尤其是在亲民官和农官。但若是贸然休婚假，职位势必会被挤占。

　　唐婥支着头看荀彧念书，笑盈盈地看不出心中所想。荀彧读完一卷后，看到唐婥盈盈的眼眸，想起两人成婚的那个夜晚。怀孕六个月的她比以前脸要更圆润一些，让她原本凌厉的眉眼都柔和了一些。

　　唐婥见他读完，顺手就将自己手边的耳杯递给他，让他润喉，然后拍拍自己的肚子，“阿父读的听懂没？”

　　此时的胎教讲究端庄严肃，唐婥这样随性的玩笑话是万不可给胎儿说的，但荀彧只是愣了一些，随即也笑了出来。他放下手中的书，摸摸唐婥的肚子，轻声道，“辛苦了。”

　　即使怀着孕，唐婥也没有半天休息，鸿胪寺的公文依旧日日送到她的案头。战事频发的情况下，普及性的书馆教育几乎无法开展，唐婥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是将曹操‘唯才是举’的命令下达到县，然后再要求各郡统一编写试题，上至县令下到乡吏，都需要经过筛选。

　　而官吏的晋升，则依照当年其治下的人口增长、粮食亩产，作为评定标准。唐婥以许都作为示范，为了安顿流民，她借许都的典农校尉之手，为愿意在许都周边安家的流民分配土地，因为战争导致贵族的衰败，世家的崛起，很多家生奴隶被放还良籍贯，成为可以纳税的自由民。

　　原先因土地兼并导致人均拥有土地不足20亩，而随着世族纷纷投奔军阀，族地散失荒废，大量的土地重新回到自由民手中，如今司农统计出的人均占有土地，已经超过的50亩。

　　按照这个数字，唐婥给流民和暂无土地的自由民均分了土地。五口之家，每户250亩地，其中有40亩为一家中女性的固有土地，由大司农批准，不得流转，是女性的终身所有地。家中女性可以自耕，也可将其租赁，但不得买卖，去世后则有其女儿继承，若没有女性后代则收回国有。

　　同时，家中每诞生一个孩子，不论男女还可以再多领半亩地，待孩子成家后，依照前例再行分配土地，直到所有空余无主的地分完。

　　只有拥有了独立的经济，女性才能真正的从附庸的位置上走出来。即使小农经济是以家庭为单位的耕织为主，耕地与纺织具有相同的重要性，可世人任然将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的男性看得更重。

　　如今在大纺车和脚踏纺织机的作用下，纺织效率不断提升，女性也不必为了织布而终日待在家中。

　　被从枯燥的纺织任务中解放出来的女性，自然也会参与到耕种当中。

　　唐婥先前的努力，终于在数年后显现出了成果。当年看似只是提高纺织效率的机器，如今成为了帮助女子独立的利器。鉴于许都因此吸引了大量百姓落户，各地纷纷效仿。

　　甚至作为人口大郡的汝南，都要开始号召百姓垦荒，才能保证土地分配了。

　　但孕期会影响劳作，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如果唐婥在政策上对女性有所倾斜，则肯定会成为旧势力的攻讦理由。她们毕竟力量薄弱，不可能和已经非常成熟的意识形态对抗。

　　“文若啊，我该怎么做呢？”

　　唐婥抬手抚平荀彧紧皱的眉心，忽然没头没尾的说道。荀彧眉目温和的看着她的眼睛，将她的手揽在自己的手心。他知道唐婥想要问什么，叹了口气，“阿婥还记得当初，你为何要鼎立支持主公吗？”

　　“但寻常女子的困境，难道能通过曹公解决吗？”

　　官邸中的仆从已经将温水和乳酪奉上。在唐婥怀胎四月时，疾医就嘱咐她多食肉蛋和乳酪，只是如今肉食难得，即使是荀彧和唐婥这般官职，也得不了多少肉类，只得多喝些酸乳酪补充营养。

　　荀彧将乳酪送到唐婥嘴边，淡淡的解释道，“若想得万世基业，不能以刑律拘之，当以教化为先。如今人口凋敝，诸事不行，理应使百姓生养，而生养之事当以女子为先。”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将女性的地位以生育之名抬高，培养尊重女性的社会氛围。”唐婥敛着眉目，将手抽出来，“可此举，也不过是将女子当作一件物甚罢了。”

　　女性的地位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不断降低。在战争中，人不能被称为人，而是一种资源。大量的壮劳力被投入军队，失去稳定生活的女性大多都是弱势群体，先前程昱还以如今军队屯田，可大多数军士还未成家，恐怕军心不稳为由，建议曹操强制寡妇和还未婚嫁的女子，与士兵成家，以增加人口。

　　她们，只是生孩子和稳定军心的工具，至于她们的意愿——那并不重要。

　　在被困守的城池中，女性甚至会是储备粮。

　　唐婥有些哀伤的看着眼前面目柔和的男子，她知道他并不是有意去物化女性，只是他所接受的教育和生活的环境让他本能的这样想——曾几何时，她在看到姑嫂们明明满腹经纶却终日埋身灶台，逐渐消磨心中的经世之言时，她也会顺着去想，也许这是她们的选择吧。

　　可，这是不对的。

　　女子在世间所面对的最大的困难，不在于世事的苦难，反而是无时无刻受人庇护的安稳环境，让她们可以随时随地滑落到名为安稳的深渊中。

　　唐婥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万种思绪都涌入脑海。荀彧见她脸色不好，自觉说错了话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略显慌乱地去拿软垫，又不知放在哪里，只能踱了几步又叹了口气。

　　他跪坐在唐婥身前轻牵起她的手，“总归不是一时之事，阿婥也莫要思虑过重。”

　　荀彧不知该如何安慰唐婥，只能温声说些没意义的话。

　　曹操此去徐州只带上了年纪稍长的长子曹昂，年幼的曹丕、曹彰和曹植则被留了下来。曹操的司空府就设在宫外，曹氏的亲信和子弟大多在宫中任宫宿卫士，所以他的孩子们也常常在宫中玩耍。

　　虽然先前追随曹操的文武诸人大多尊称他一声‘主公’，但实际上只有位列三公后，他才真正可以被称为‘主公’。而唐婥如今为司农，是司空府的属臣，与曹操的关系更加紧密，即使告病也难免会碰到到处玩耍的曹家孩童。

　　“臣见过三位公子。”唐婥如今月份已经很大，本不欲见外人，奈何三个孩子到处玩耍，追逐间闯进了司农府的起居院，侍卫们对自家公子自然视而不见，旁的仆役又不敢拦，于是他们就这样撞见正在院子里散步的唐婥。

　　她微微点头以示问候，然后不等稍长的孩子回礼，就坐在穿廊的台阶上，轻揉酸胀的后腰。

　　曹丕从未听说司农重身，可见她这样子，连忙拉住要靠近唐婥的两个弟弟，躬身行礼道，“我等小儿怎能受司农之礼。”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撞见了什么秘密，一边说一边后退。

　　唐婥轻笑着摇摇头，“丕公子不必如此谨慎，婥不声张只是不愿被叨扰，并非惧怕什么。”所以他也不用这样害怕。

　　听到她这样说，曹丕才停下后退的脚步，但也没有向前再走，而是命人寻来席子，和弟弟们就地坐下与唐婥闲聊。

　　可能是看到唐婥怀孕，曹丕顺势谈起家中庶母也怀有身孕，不日便要生产，他黑黝黝的大眼睛中闪着懵懂地光，问道，“司农阁下也会诞下大子吗？”

　　曹家嫡母无所出，他的兄弟们都是庶母所生，长兄被抱养至嫡母那里教养，而他们则各请讲师学习识字。此时家中并无女孩降生，曹丕对女子怀孕的浅薄理解只停留在会生下大子的程度。

　　唐婥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反问道，“丕公子希望臣诞下大子吗？”

　　曹丕愣了一下，然后本能地回到，“司农、令君有后，自然是喜事。”

　　唐婥眯着眼睛轻叹了一声，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可惜对于曹公来说，她和荀彧有后，可并不是什么喜事。

　　建安二年正月，大司农唐婥生产，同月，司空曹操班师回朝。

　　唐婥的阵痛是在正月里最冷的时候，寒风席卷了整个许都。司农的官邸里烧着暖暖的地龙，她正在翻看去年秋收的收成情况，虽然又是一年旱年，但得益于越来越完善的水利系统，并未出现大范围的旱灾，粮食虽说不上丰收，也暂能糊口。

　　“牛马年，广收田，谨防饥猴饿狗年。”唐婥眯着眼睛笑着对属臣们说，“今年是牛年，大约会风调雨顺。”

　　农官们大多出身乡野，对于这些民间谚语也颇为熟悉，听闻上峰如此打趣，也纷纷笑了出来。

　　唐婥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身下衣物湿掉了，顿时收敛了笑容。此时的习俗是女子生产乃不吉，需要寻卜师占卜生产的方位和埋胞衣的地方。但唐婥毕竟有公务在身，秋冬又是农官最忙碌的时候，她不去上朝已是极限，不可能对农事放任不管。

　　所以才拖着将要生产的身子处理公文。

　　她的异常立刻引来了侍女和属臣们的警觉，所有人立刻行动了起来。属臣们抱着粮草账目飞快的撤出去，唐婥皱着眉头被侍女们搀扶起来，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嘱咐道，“许都的引水渠和排碱渠的规划图，如果送来了立刻拿给我看——”

　　“不管我在干什么。”

　　如今通信不方便，她这里若是耽误了一两天，送到县乡里执行的时候，就不知要耽搁多久了。万一错过冬日里服徭役建造的时间，明年许都的百姓就可能用不上这些水利设施，从而耽搁农耕。

　　大司农丞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下，又在唐婥的命令声中回过神来，喃喃地回道，“可女子生产，我等不便——”

　　“那就让荀文若给我送进来——”

　　唐婥深吸一口气，吼了出来。

　　荀彧还在尚书台和朝臣们商量明年的各项事务计划，短时间内无法回来，唐婥想了想又说，“要是他回不来，就交给菽！”

　　还没等她说完，侍女们就就已经将她扶进了产室内，有人匆忙的跑去找接生的女医。

　　占卜出来的地方在室内，唐婥就不需去室外受苦，只是在准备好的产室内拉起了帷幔，侍女们将她脱的只剩中衣，下衣完全被解开。

　　她仰面躺在软榻上，虽然已经破水但腹部却还不疼，她甚至还有精力在脑内将许都的地形和水利设施的位置再核对一边。在战时，几乎所有的军阀都对日常的政务工作毫无兴趣，一切的政务都优先征兵和征粮，但曹操却不这么想。

　　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并不能改善前线的情况，并且还会在后方造成恐慌。

　　所以他给予了唐婥极大的生产权，力图通过稳定的耕作和基础建设增加粮食产量。在荀彧的协调下，许都的各卿府衙之间沟通迅速，刚刚送去太仆那里的水利营建图很快被呈交给考工令，负责锻造各种金属和木质器具的考工令将水车、水泵等器械所需零件统计后，又会将营建图和零件库存情况反馈给唐婥。

　　而唐婥，已经破水。

　　当菽拿着考工令的反馈快步走到产室门外时，差点撞到了慌忙去取止血用的草木灰和麻布的侍女，还有侍女端着肉羹和腌菜匆忙向这边走。

　　唐婥平躺在榻上，听着身边脚步声匆忙，腿间的热流不断漫延直到打湿被衾，身边守着的侍女惊呼了一声，赶忙为她替换被衾还将身下擦干净。

　　女医已经赶过来，跪到她的榻前问道，“阁下腹痛否？”

　　唐婥摇摇头，然后就惊恐地看见女医掀开了盖在自己身下的被衾，直接将手探入进去。她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女医已经放下被衾，平静地看着唐婥说，“阁下好好休息，时候还早。”转头又嘱咐侍女一定将肉羹食物常热着，随时给唐婥吃。

　　唐婥点点头，阖上眼皮想睡一会时，身下又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近身服侍她的侍女看到有鲜红从被衾中漫出来，脸都白了几分。她不敢和唐婥说，而是转身去寻女医。

　　女医见她还没有腹痛，便让侍女清理干净后，嘱咐唐婥继续休息。

　　菽也瞅准机会钻了进来，她跪坐在屏风前，给唐婥一字一字的读考工令的反馈。

　　“考工令言，如今铁矿难得，军中要的也紧，所以水车的部分可否用榫卯？”

　　屏风后面两位侍女正扶着唐婥喂肉羹，唐婥皱着眉头挥手让侍女退下，自己忍着肉腥将其倒进嘴里，然后道，“水中铜铁易锈。若是考工令有更好的方法连接水车部件，就暂且用着吧。”

　　菽将她的话仔细记下，又说了几件紧要的事才退出去。

　　唐婥叹了口气，问女医，“什么时候会疼？”

　　女医扶着她躺下，“这可是没准的事，阁下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司农府派去送信的竖仆在尚书台门口等的都快哭出来了。因为曹司空即将班师回朝，荀令君最近分外忙碌，如今并不在尚书台，而是去了西郊的军营中。

　　他担心自己贸然去寻，不仅进不去军营，还有可能和令君错过，所以自己在尚书台门口等，另托人去军营找主君。

　　去军营找荀彧的人果然和他在路上错过，直到夜幕将要降临，竖仆眼尖的看到从远处策马回来的荀彧，慌忙冲到他跟前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马前。

　　“主君，女君、女君临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