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残梦》清籁残像

37、第 37 章

　　既然这个是一个人建立起来的王朝，那么它的毁灭也只需要一个人。
　　仁重殿，本来是属于那弥足珍贵的黑色麒麟的，现在却被他占据着。
　　黑发的麒麟是珍稀的物种，黑发的人类却是稀松平常。
　　是他自己斥退了所有服侍的人，才让这里显得无比的空阔。
　　有的时候，玄杜会来，给他带来琳宇的消息，一成不变的消息。对于这种一成不变，有的时候他也会觉得麻木。
　　玄杜是唯一一个可以离他这么近的人。
　　有的时候他也在想，其实他早就该除掉玄杜，因为只有知道得越少的人才能活得越长，而玄杜知道得太多。
　　但是杀戮的手似乎已经有点酸软了，懒洋洋地不愿意再做什么举动。
　　玄杜是他手下活得最久的一个。
　　当他坐在玉座上的时候，当他审视军队的时候，他与官员和士兵们是无穷的近，也是无穷的远。他们彼此都无法互相信赖。
　　玄杜也只是他手里的一只蚂蚁，什么时候要捏死他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他感到安心。每一出戏，他都有了唯一的观众。
　　但是时贙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玄杜是他们俩之间的一条线，时贙把它扯断了。
　　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本来就是为了相互之间的利用罢了。
　　他把手一松，怀里那只小小的时贙就跳到了地上，箭一样地窜出去了。想当初，自己把它从黄海带回来的的时候，也就是那么小小的一只。

　　“阿选大人，既然到了黄海，为什么不去升山呢？”同行的士兵疑惑不解地嘟囔，“骁宗大人可是去得意气风发呀……”
　　“忍气吞声也要有点限度呀……”
　　被称为“双璧”，自然会被人放在一起比较。就算明里不说什么，手底下的士兵们也在暗暗较劲。
　　骁宗听说泰麒回到了蓬山，是朗声笑着出发的。
　　很多人听到了他的笑声，默默地回家拆开了准备好的行李，遣散了同去的随从。
　　但是阿选根本没有任何的行动，而是目送着骁宗的离开。
　　虽然很多人也鼓动他去升山，说戴国未来的王很有可能在他们两个当中产生。阿选听到了，却仍然不置可否地笑笑。
　　如果骁宗是王，他就不用傻乎乎地跑到黄海去和妖魔做无谓的缠斗。如果骁宗不是王，而他自己是，到时候麒麟也会乖乖地拜倒在自己的脚边。
　　不过他不在乎。
　　但是现在夏至已到，令坤门打开了，要到黄海去，倒是个很好的机会。
　　穿上大大的斗篷，低头行走在人群里面，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当所有的人兴冲冲地奔向麒麟的所在之时，他扭了个弯，踏入了那片未知的土地……
　　一路上的怪石嶙峋倒也安静，突然只见远处起了小小的骚动。越向那个方向走过去，越能感到骚动的扩大。
　　“天犬……”探路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跑回到阿选的身边，就被身后巨大的赤红妖魔掀到了半空当中。
　　“所有的人退下！”阿选厉声喝斥道，迅速地拔剑向前。
　　黄海里面弱小的动物们，此刻只能选择无望地逃跑，互相的踩踏，淘汰掉最细小的生命。
　　青色的羽翼扇起巨大的旋风，震开了四处逃窜的动物，冲散了紧握武器的士兵。
　　阿选把剑插在了石头的缝隙里面固定着自己的身形，任凭飞沙走石划伤脸庞和手臂。
　　他默默地曲起手指，念动真言……
　　天犬的动作慢慢变得迟缓，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似的跪伏下来。
　　只有在那一瞬间，阿选拔出了插在岩石缝隙里面的剑，直刺那头天犬的左眼。
　　疼痛，让幻术一下子失去了效果，飓风再一次起来。
　　失去了剑的依凭，阿选也没有办法再固定自己的处所。
　　脊背撞到粗粝的岩石上时，他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流着血的天犬，疼得不辨东南西北，乱冲乱撞着，击碎了阿选藏身处的那块巨石。在暴怒的妖魔面前，不得不承认人的渺小。
　　还要继续吗？阿选努力站起来。
　　然而迷了眼睛的天犬并没有看到，伤害他的人就在它的脚下。它怨怒着发出凄厉的叫声，负痛冲天而去。
　　“还留下多少人？”阿选问手下的士兵。
　　“还剩下六个人，其中两个受了伤，剩下的四个人方向不明。”
　　“受伤的可以继续走吗？”
　　“赶路没有问题。”
　　“好，给后面的人留下标记，我们先走一步。”
　　掸落身上的灰尘，抚平疾风吹起的的乱发，阿选的语调恢复到先前的平静。
　　穿过乱石，走过黄海弱小生命的尸体，他的脚步在一个凹坑面前停了下来。坑里面是一只瘦弱的小动物，像初生的小狗，黑色的毛皮没有一点的光泽。
　　阿选把它从凹坑里面抱起来，可以看到它身上的累累伤痕。不知道是来自于天犬的攻击，还是同伴亡命时的踩踏。
　　阿选摇一摇它，他便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是碧绿色的，宝石一般闪耀着。
　　古书里面刻画着的动物，在黄海果然存在着。
　　“老头子的书很有点用处呀！”阿选笑着把那小小的身体举过头顶，“时贙，我终于找到你了。”
　　同行的士兵们不能理会阿选的行为，但是也不好多问，就在后面安静地等待着，准备再深入黄海。
　　“回去吧！”阿选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但是在他的士兵那里，只有惊愕的表情：“大人，难道不是为了猎取骑兽才来黄海的吗？”
　　“和骁宗一样吗？”阿选在心里反问。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这样以为。
　　骁宗到黄海去猎骑兽，他也应该去。
　　骁宗去升山，他也应该去。
　　那么究竟一个国家可以同时有几个王呢？
　　果然是个大笑话。
　　“我——说——回——去——”他把语调放慢了，强调一样地吐出每一个字。
　　没有人再反驳什么，带着失望的情绪原路返回。
　　怀里的小生命没有反抗的力气，在阿选的臂弯里睡得正熟。
　　如果它没有受伤，不知道要下多少的陷阱才能捉住它，因为它奔跑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只有麒麟才能和它角逐一番。多多少少的，反而要感谢那头天犬。
　　离开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垂州司马吕迫，这个南瓜大夫一脸的懊恼和不舍。
　　阿选本来是想避开他走的，但是却那个被不识趣的男人盯上了。
　　“阿选将军！”他远远地追上来，“原来将军也来升山呀，怎么在上面没有遇见？”
　　“嗯！”阿选含糊地答应着，想寒暄完了快点离开。
　　“看来将军和我一样呢，没有得到麒麟的青睐呀。”
　　“谁和你一样。”阿选在心里不由得反驳，但是嘴上却说：“现在还没有选出王来吧，大人怎么不等瞻仰了新王的容貌再下山呀？”
　　“今年不可能有王了。”
　　吕迫的话让阿选心里咯噔一下：“这话怎么说？”
　　“泰麒对骁宗将军都说了‘中日之前请多保重’，我没有被选为王，也就是和被称为‘双壁’的将军们一样呀。好，闲话少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吕迫朝阿选供了拱手，快速地离开了。
　　方才拼命忍住笑的士兵们，这下子全都熬不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居然把自己和将军相提并论……”
　　但是阿选的脑海里面只围绕着一个声音：骁宗不是王。
　　他一下子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时贙，不由咧了咧嘴：“少废话，回去吧。”
　　得知了骁宗的消息，士兵们也激动起来，因为自己的将军还是有机会的，没有人再抱怨什么了。
　　但是等他赶回戴国的时候，骁宗却已经先到了，而且带着他的麒麟。
　　不是说麒麟拒绝了他么？阿选带着惊异的心情，随同官员们去给骁宗道贺。
　　高台上面是曾经与他共事过的将军，现在的王。
　　玄色的朝服，映衬出银发的熠熠光彩。
　　骁宗依然敬重他，兄弟一般地称呼着他，但是他没有能够享受免礼的待遇。他就随着百官们一起跪拜下去，祝他们的新王一切安康。
　　那幼小的麒麟，正怯怯地站在一旁，每一个行动都要回过头去看骁宗的脸色。黑色的披肩直发，黑色的眼睛，黑色的朝服，胸口别着翡翠质地的朝花。
　　“真是反复无常的麒麟呀。”阿选感慨道，“戴极国的未来就如同一场儿戏。”
　　然而他还是跪拜下去，像一张弯曲的弓，平时就保持着谦卑的姿态，这一刻愈发得卑微。
　　弓弯曲的时候，箭就已经上了弦。
　　骁宗在他鞠躬之后才会走下来，单独将他扶起。
　　新的王如此珍视过去同称为‘双壁’的伙伴，人们在暗暗地猜测：即是阿选这一次没有当选，也可能成为下一任王的候补。
　　只是这个世界真的是很有趣。
　　叱咤风云的乍骁宗，和沉默寡言的丈阿选，原本拥有同样的一个姓氏——朴。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天帝不可能把王位两次交给同一个姓氏的人。
　　也许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他的本姓了，而他也不耻于这个本姓。
　　当初与骁宗见面的时候，他才不过是一名脱颖而出的新秀，而骁宗则已经叱咤战场多年。
　　“这位是朴骁宗将军……”对方向阿选介绍。
　　“还叫朴将军，人家刚刚封了乍县，要改称乍将军了。”旁边的一个人捅了他一下，这才纠正过来。
　　“我没有关系。”朗声说话的那个人正是骁宗。
　　白发如雪，红眸如血。
　　“久违乍将军大名，在下阿选。”他拱手回答。
　　黑发如墨，黑瞳似漆。
　　白与黑，本来就是冰与炭的颜色，两不相容。
　　骁宗眸子里的鲜红，从此点燃了阿选心里的炭火。
　　本着套近乎的想法，若是知道了朝廷里的先达与自己同姓，总是要寒暄着套上一点裙带关系，但是阿选隐瞒了他的姓氏，直到有一天他受封于“丈”，别人才开始叫他丈将军。
　　白发的将军骑着黑白斑纹的计都驰骋天下，黑发的将军把黑色皮毛的时贙放到了峂霖峰的山洞里面。
　　那一日骁宗成了王，阿选就没有可能再踏上玉座一步。
　　他只能在峂霖峰幽深的山洞里面，看着一天天强壮起来的时贙。
　　“我的麒麟在这里……”那个时候的他苦笑。
　　“然而终于也已经背叛了我……”现在的他依然苦笑。
　　从仁重殿离开的时候，他收走了台子上面的一部旧书，仔细地用布包好，放入怀中。
　　“喂——”他朝匆匆走过的女官喝道，“过来！”
　　战战兢兢着的女官来到他的面前，头也不敢抬。
　　“我现在去琳宇，大概五天就回来，如果过了时间我还没有到达，你就把白圭宫烧了吧。”
　　“这个……”不明白阿选的意向，女官迟疑着没有回答。
　　“我的命令都要抗拒吗？”阿选问道，他抬起手来，用手掌覆在女官的脸上。
　　几句咒语就让她的眼神迷离，机械化地俯首，表示忠诚。
　　阿选笑一笑，走出禁门，走向那个埋葬过他无数同僚的地牢。在那个地牢的最深处，有骁宗留给他的礼物。
　　据说驹虞是最好的骑兽，只要一天的时间就可以跑遍整个国家。
　　现在倒是有机会，给它来试试脚力了。
　　那困在黑暗里面的猛兽，套着黑铁的枷锁，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发出低低的咆哮。
　　阿选把火点亮了，看到了墙角里的妖兽，
　　黑白的斑纹，略略瘦弱的躯体，却依旧不减当年的气势，只有那一双眼睛被蒙蔽着。
　　阿选走上前去，解除了那驹虞身上枷锁。
　　计都，凶星的名字。连同那个聚集死人魂灵的山峰——蒿里。
　　莫非骁宗是终日活在自己对自己的诅咒里面？
　　不，这个人太自信了，把不吉利的东西当作护佑他的屏障。
　　阿选去牵那驹虞，，也不给它揭开眼睛上的阻碍。他带给那忠心的妖兽幻想的气味，接下来就是顺从的行动。
　　凌云的高山看不清前路的方向，叛逆者的黑发飘起来，映衬上了驹虞白黑的斑纹。
　　阿选一抖手，抽紧了套在计都身上的缰绳，北方的琳宇，是最后决战的地方。
　　对于他，对于骁宗，似乎都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战场上的无穷险恶。
　　战场上神出鬼没的用兵，一往无前的冲锋陷阵，不过都是别人在事后赞叹的词语。阿选只是用自己的意志作战，在用自己的意志控制手下可以利用的军事力量。仗是他一个人打的，胜利也是他一个人的。
　　既然这个是一个人建立起来的王朝，那么它的毁灭也只需要一个人。从头到尾只是一场单打独斗的游戏罢了。即使阿选再怎样努力否定他与骁宗的差别，到头来他们两个不过是同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