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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禁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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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诺父子刚离开的那几天里,陈商一直神思恍惚。
他镇日地坐在窗前静默地仰望天边的浮云,或者凝视院中的梧桐在秋风中战栗……他仿佛有一种错觉:透过一片一片地飘落于地的枯叶,就可以看到真正的自己……
的确,他还没有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这个世界的一切在他看来,如梦又非梦,似真亦非真。
一开始,他还能坚定地确信:自己并不是真正的陈商,只是一缕孤独的女魂。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困惑了。过去的记忆虽然残破,但却无比清晰,隐隐地让他在下意识中承认现在的身份。甚至,好几次午夜梦回时分,他几乎觉得自己便是如假包换的陈商。
他很少照镜子。尽管他不得不承认:镜中的容颜是极美的,但是,却让他感到非常地不舒服。镜中的陈商生就了一副弱柳扶风、柔若无骨的女儿态:眉似远山,眼若桃花,一肤一发之间,无处不觉……柔媚——这般风姿,即便是女子中,也是那种柔柔弱弱、惹人怜惜的类型,如今偏偏生在一个大男孩身上,怎不叫人汗颜?
陈商有时候会想起杨诺那日的话:自己与十余年前自焚的南陈皇帝——应该说他的父亲,长得一摸一样。
这使他对死去的陈深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揽镜自顾之余,他常常暗自纳闷:陈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生得这般苒弱纤细,却极好刑杀,真是人不可貌相。有雄睨天下的霸气,又有至死不渝的深情,最后兵败自焚,饮恨江东……这样的人,堪称一代枭雄,却又活得至情至性、彭湃激昂……
一种隐约的佩服在陈商的心底滋生……
每每为此激动不已时,陈商总不免自嘲地一笑。他知道,这是内心深处对强者的崇拜心理在作祟——人往往因为自身的卑微,所以格外推崇强权。
不过,让陈商更加好奇的是他的母亲欧阳丽华。
这个传说中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女子……能够让陈深倾心爱恋,十二年如一日……同生共死的女子……会是怎样的绝代佳人?
然而,在记忆中,陈商父母的身影是极其淡薄的。甚至,他的姨母——春华夫人欧阳雪华,也仅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曾努力在记忆深处搜索,却只能回忆起欧阳雪华温雅端庄的侧影,以及吐气若兰的声音,仅此而已。
失望之余,他便发呆。
一连数日,陈商把自己关在沉香院的厢房里,几乎没有踏出过房门。
这样的生活应该是枯燥乏味的,但陈商却过得很自在。
一日三餐不用他操心,也不必为生计奔波,更不会有人来扰乱他的清净。每日除了静坐,便是冥想,平静地好似沉香院里的梧桐树。
这样的生活很好。起码,在陈商眼里是不错的。他甚至不介意一辈子就住在这片灰色的砖瓦之间。
不过,几日之后,他便寻到了新的乐趣。
陈商极为诧异地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对书籍存有一份近乎顶礼膜拜的敬仰——他无从说明这种奇特的心理缘何而生,甚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酷爱阅读,只是很自然地感到,他所认定理想的生活便是一盏孤灯一卷经,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
他承认自己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颓废的失落感。并且,这种失落感仿佛很早以前就一直在折磨他的灵魂: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应该追求什么,亦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什么……精神上的无所归依和空虚的愤闷几乎让他发狂。他只是感到自己对生活缺乏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冷漠——这正是他的悲哀所在:没有激情,就勿论责任和信念,更不必说生命中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地方……
他依稀记得曾经有人对他说过:“只要你心里还有希望,就不会死去,只要你还在思考,你就没有丧失自我……”至于说这番话的人是谁,陈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的心中渴望一盏明灯。只是,他始终找不到可以寄托灵魂的对象,唯有在故纸堆中寻求慰藉。
而藏真阁恰恰成了他暂时的乐土。
藏真阁,说白了,就是一座颇具规模的皇家图书馆。里外三层,总共大大小小数十个院落,但存放书籍的却只有五间。阁中所有书籍分经、史、子、集、武五库,分别藏于天地楼、春秋阁、逍遥馆、秋水院、试剑楼。其中,试剑楼因为收藏了武林各派的武学秘笈,所以最为机密,位于藏真阁的中心;天地楼和逍遥馆在南;春秋阁与秋水院在东,离陈商所住的沉香院颇近。陈商于是整日整日地流连于春秋阁和秋水院,埋首在前人的遗作之中,几乎废寝忘食。而后干脆从沉香院搬到了秋水院,时时刻刻对着一屋子密密匝匝的书籍不亦乐乎。
然而,陈商心中却产生了更大的疑问,对这个世界的疑问,以及,对自己的疑问。
譬如说,他从未觉得看书也会让自己感到疲倦。可是,藏真阁中的书籍无论是装祯还是内容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这里的书大多数是蝴蝶装,翻一页就有两张空白页,再古老一些的还有经折装或者旋风装,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有不少脱页,难免显得支离破碎。
于是,闲来无事,陈商便开始整理书籍。所谓整理,无非是抄书,然后重新装帧。其实,他隐约记得自己干过类似的工作。
『校对。七十万字的书稿,五天内校完,一百二十块钱。』
『一百二?太……太少了吧!能不能再加一点?』
『小姐!这已经够高了!又不是什么技术性的活!说真的,要不是熟人介绍,就凭你,连个高中文凭都没有,我怎么敢让你做个?嗳,对了,繁体字认识不?』
『应该……没问题。』
『这样吧,看在老刘的面子上,再加你十块钱,你要不要做?』
记忆中的自己苦笑着点点头。能怎么样呢?这样的工作,总比十几个小时连续对着机器接线头好一些吧……冷漠与讥讽,自己已经看得够多了,可是,又能如何?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苦苦挣扎的蝼蚁罢了。
仿佛记得曾经在一本书中读到过这样一句话:“当你把这个世界的一切连同这个世界本身都看得一钱不值时,你才会觉得自己活到这会儿才活出点滋味来,你才能天马行空般在人生路上洒脱地走个来回。”
对,一文不值!真他/妈/的一文不值!
这个世界,以及,自己。
那时候,他独自漫步在夜色微凉、华灯初上的街头,心中涌动着的却是难以排遣的失落与怅惘,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可笑的滑稽戏开幕又落幕,剩下的,唯有喧哗和骚动。
陈商微微闭目。
他仿佛看到了记忆深处那条蜿蜒而延长的铁轨。
那时的他很有一种冲动,他看着列车自远方隆隆而来,他看见黝黑的铁轨交叉着消失在远方,他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怪异的想法。
他想知道自己在列车的车轮下血肉模糊的样子到底有多可怕。
死,为什么不死呢?
死有多简单,而,生,又有多艰难。
他看着列车越开越近。
到那里去!投身到那里去!是不是一切都可以解脱?
脚下的铁轨开始剧烈地震动。
然而……
『哎呀!小姑娘!你在发什么呆啊!没看见火车来了么?危险啊!』
路人的一句话让她在那个世界里继续逗留了七年。
那时,她十七岁,而她的阳阳,刚刚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