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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深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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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诺与杨显走出沉香院时,已经快傍晚了。
斜晖映射在古朴的围墙上,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清辉。杨诺在院门口站定,仰望远处天空的一抹红云,神思竟有些恍然。杨显静静地站在父亲身边,见杨诺含威不语,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显儿。”杨诺良久方道,“你不必随我回京,明日就南下。以你秦王殿下的身份,郁均天和堂溪恩即便不答应,也不会直接驳你的面子。”
“儿臣明白,想郁氏和堂溪氏也有百年基业,定不愿屈居曾家的屋檐之下。”
杨诺面色渐渐凝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在杨显的脸上逡巡:“显儿切记,你此去的目的是分化他们的联盟,所以声势要作大,起码要让江南武林人尽皆知。如此,你才能安全。”
“儿臣会把御影堂中有头有脸的人都带上,浩浩荡荡地出发,给曾远来个有苦难言。”
“此外,你必须先见堂溪恩,再会郁均天。如若与堂溪恩交涉失败,就不必试图在郁均天身上下功夫,直接回京便是。”杨诺手捻须髯,“堂溪恩是个鼠目寸光之辈,容易对付。倒是那郁均天,近些年看似淡漠处事,实则心怀叵测,显儿须小心应付才是。一切以自身性命为重。朕不愿你出任何意外,即便此行失败,亦不怪你,显儿你明白了么?”
杨显心头一热,眼眶竟有些湿润。父亲的这番话竟让他胸中热血沸腾,感动不已,当下拜倒在地,朗声道:“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为父皇效忠,为大清效忠!”
杨诺满意地点点头,眉宇间隐约透着几分霸气:“江南四族,同气连枝,朕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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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诺亥时刚过便动身回京,随行的只有几名常侍。
杨显本想从御影堂抽出几名高手护驾,却被杨诺制止了,理由是微服出行,越少人知道越好。杨显自然不敢坚持,便亲自陪父皇出城,在雍州的城楼上目送杨诺的马车绝尘而去,消失在驿道上。
然而坐在宽敞的马车上,杨诺的思绪却如放了线的风筝一样,越飞越远。微微闭目,面前不停地出现陈商清丽的容颜,就如一朵盛开的芙蓉……
越来越像,真是越来越像……几乎已经同记忆中那张完美无暇的脸一模一样了。
岁月啊!杨诺靠在轻微摇晃着的车壁上,心中感慨万状。马车有些颠簸,车轮的辘辘声在寂静的官道上格外清晰,显得急促而张扬。
似有似无的笛声混杂在飞扬的尘土中,在这广袤的夜色中更觉凄怆。
杨诺心中一跳,手中的折扇轻轻将车窗的锦帘微微挑开一角,放眼望去,漆黑的大地一片混沌,只有婆娑树影在凄厉风声中有如鬼魅。
杨诺舒了一口气,折扇自他的手中滑落,跌落在身侧。
笛声……
幽怨的笛声……
多年以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凄清的夜晚:月色朦胧,树影婆娑,或红或白的杏花吹落满地……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落英缤纷中,一个俊朗少年手持一管玉笛,衣袂翩飞,神采若仙。他独自立于水边,倨傲地仰望幽黑的夜空,丝毫不理会身后渐行渐止的人影。然后,他回过头,双眸若水,眉间有一粒红痣,举手抬足中自然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那时,站在斑驳花影中的杨诺很诧异:眼前这个骄傲少年的笛声……怎会如此哀怨,如此凄凉,竟让听者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马车依旧在略有些崎岖的碎石路上疾行着。
车厢在晃动,当日渭水河畔的杨柳枝亦在晃动。
凉风徐徐地吹来,牵动了少年浅黄色的衣袖,与柔弱的柳枝纠缠在一起,在静谧的夜色下显得别有一番动人的风姿。还记得,那晚的月光很淡,柔和地洒在少年恬静的脸上,勾勒出一种雍容华贵的美,近乎让人窒息。
只是,月光下,少年美丽的眸子中盛满了深沉的忧伤。
那一刻,杨诺的心中无端升起种种怜惜之情,一个奇怪的念头莫名其妙地闯入脑海中:自己若有力量,一定会好好保护眼前这个纤弱傲气的少年。
为什么……会想到要……保护……他?
当时的杨诺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怪异想法百思不得其解,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
只是,少年淡雅冷清的脸却让人无法移目。
杏花飘零中,少年与杨诺四目相接。
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少年在顷刻之间便换上了一副从容潇洒的神情,方才眉宇间浓重的忧郁已经无处可寻,嘴角也衔起了优雅的笑容。
“这位兄台,莫非也喜欢深夜起来赏月?”少年的声音清越婉转,甚是动听。
“是阁下的笛声有如天籁,让人难以入眠。”杨诺笑着从树荫下走出来,靴底踩在松软的落花上,和着四下的蛙声和虫鸣,韵味十足。
杨诺的恭维让少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腼腆,一对溜圆乌黑的眸子转了两转,探究似的目光在杨诺的脸上游移。
杨诺的心头一悸,脸竟没来由地红了起来。他轻轻将头撇向一边,眼睛无意间扫在少年的右手上,杨诺只觉得那只手晶莹玉润,比那柄玉笛精致万分。
收拾起片刻的失神,杨诺道:“在下一介布衣,游学至此,并无他意。”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事后杨诺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可笑至极。
那少年听了果然一愣,忽而笑道:“兄台真的是读书人?我却看不出来。”
杨诺奇道:“我不是书生,难道像武士不成?”
少年摇摇头:“兄台没有书生的酸气,也没有武士的粗鲁,依我看来,你若不是贵族,便是商贾。”说罢,微微一笑。
贵族和商贾可以相提并论么?杨诺心中诧异,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的思维真让人匪夷所思,不由笑道:“阁下好眼力,我确实是个商贾,不过早年也读过些书,后来屡试不第,才转行去卖木材。”杨诺心中偷笑,继续胡扯道,“我姓穆,名若言,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少年嘴角往上微微一弯,淡然道:“在下欧阳深深。”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是个打铁的。”
杨诺有些尴尬地看着对方,勉强一笑:“阁下此话怎讲?”
少年眨眨眼睛:“兄台能卖木材,我就不能打铁么?”
两人在月下静默地对视了片刻,随后爆发出一阵释然的笑声,仿佛多年未见的故友。
朦胧月色之中,少年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难以释怀的画面。多年以后,再度回想起来时,却只剩下了淡淡的苦涩。
杨诺把手搭在自己的额头,记忆渐渐模糊。
欧阳深深……
杨诺靠在柔软的锦垫上,低低地唤出这个深埋在心底整整二十三年的名字。
只可惜,杏花春雨中再也寻觅不到曾经彳亍独行的身影。
消散了的,是梦。
二十三年,恍如隔世。
此身犹在……
堪惊!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