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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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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楼。
被堆满散发着酸腐酶臭气味的老书堆积的黑屋,油腻的好似生满老年斑的地板,昏暗摇摆的吊灯,糊满报纸的发黄墙壁,生锈铁床下四只露骨的铁脚。。。
中央,躺着被剥离得全裸的男孩。
可爱的脸庞,洁白无瑕的皮肤,清澈黑亮的双眸,微翘的鼻尖,红润的嘴唇和小巧的下巴,纤细柔和的身体。
他似乎很恐慌。
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被身上的重量压得透不过气,强自张开嘴巴,用力地喘息,希望能呼吸到更多的氧气。
身上,是一团黑黢黢颤抖的影子。丑陋的老头。
粗糙的褶皱把细嫩的皮肤磨得斑斑驳驳,那眼神仿佛换了另一个人,不再是往日温和亲切的长者,把男孩放在身旁,耐心倾听他对生活的种种抱怨。而是一个同那些欺负他的大多数高年级凶狠孩子一样的,刹那间变成恐怖狰狞的魔鬼,在头顶上方盘旋、摇曳、放肆狂笑。
男孩想奋力挣脱,可是四肢被钳制得死死的。
最终,男孩的双腿,被分开。。。
男孩十岁,有一个名字,叫贞。
男孩早不存在于现世中,十年来,只活在一个人的梦里。
厨房电炉上的水壶奋力嘶叫,喷出一股股白色的蒸汽。
房间的温度很高,落山的太阳仍没带走过多的余温。
电视机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交替闪烁着,卧室地板上散乱地堆放着看不清名目的书籍。
双人床上横窝着一个处于梦魇中的身体,十指鹰钩着紧紧抓住白色的床单,头发凌乱浸满了汗液,像一条条水蛭,一缕缕地攀爬在湿漉漉脸庞四周。
纠缠的浓眉仿佛征兆着无法甩掉的噩梦,紧闭眼睑下的双目依然惊惶地游离着,嘴唇被紧咬的牙关刻出出丝丝血痕。
“铃——铃——铃——。。。”
沈楠桢从恶梦中醒来。
“楠桢?”
“。。。。。海,海洋?”
“你在做什么?这么久不接电话?”
“。。。没。。。睡着了。。。”
沈楠桢支撑起酸痛的身体,把手抚在面上,仔细回忆自己是怎么进入到那噩梦中去的,好像是在整理书柜里老旧的图书,那些尘封许久的古老书籍,仿佛一把把生满绿色铜锈的钥匙,一扇扇,一扇扇。。。打开了无数扇门,每一扇都更接近最终那扇,然后——
情如祖孙的老人和孩子,在晦暗发黄的相片上对着他,惨淡地笑。
于是,最后那扇门被开启,他陷入了迷宫般没有止尽的黑洞中。
“楠桢,你还是那样吗?会突然睡着?”电话另一边的张海洋忧心忡忡。
“唔。。。很久不会了,今天不知怎么了。”沈楠桢拈起枕旁的相片,目光在上面逡巡,先是老人,然后是孩子。
“有事么海洋?”
“楠桢,过两天有个业界的联谊会,想邀请你参加。”
“联谊会?”
“嗯,都是业内的专业律师,还有一些专家学者。非官方组织,形式很轻松,就是大家在一起聚聚谈谈,进行一下各方面的交流,以旅游的名义,怎么样?有兴趣参加吗?”
“在哪里?”
“昆明。”
“什么时候?”
“这周末。”
“周末恐怕不行,我和老韩要去一个委托人那儿了解情况。”
“楠桢,别这么拼命,周末啊,就算你不休息人家也要休假吧?一定要周末去吗?”
“那倒不一定。可是虽然案子不急,但已经和老韩说好了,我们一起过去。。。”
张海洋一阵刺痛。
从沈楠桢嘴里听到如此亲切的称呼,张海洋当然知道那个称呼代表着谁。
韩载道,一个曾经风光如今落魄的律师,曾经令大学时代的自己敬仰得如同偶像般的人物,在沉寂了几年之后,以同行兼对手的身份重新出现在面前,而且一出现,便势如破竹,毫无置疑地把自己置于失爱的危机中。
对这个如今从各方面看都远不及自己的男人,张海洋从未敢一刻放松警惕,虽然自恃胜他多筹,但感情这东西,不会因为你的高贵而高贵,也不会因为你的低贱而低贱,最可怕的是距离,最亲近的,也是距离。
自己与沈楠桢同窗三年,但如今与他同窗的,却是韩载道。
两家事务所虽相隔两个城区,无论如何也抵不过朝夕相处的距离。
“我已经给你报名了。换个时间去吧,机会难得,也多了解了解业内的信息,还可能揽到一些别的事务所做不了的案子呢,何况,我们好久不见,楠桢。。。”
“可是。。。老韩他,可能会不高兴。。。”沈楠桢一听有生意可做,心动了。
“那个韩载道吗?”
“嗯。”
“那就带上他!”
深深的嫉妒。被那种显著变化划伤后,张海洋感到了疼痛。
沈楠桢这样完全活在自我世界中的人,过去的岁月里从不曾为任何人而改变,固执得就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弹簧,直到断裂的那一刹,才肯让自己停歇。
可是不知从何开始,有一个人对他说:“喂,其实除了作发条,你还可以成为别的什么吧。”
于是弹簧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真的不必只作一根发条,天地之大,他不必作任何,只作自己,一个弹簧,仅此而已。
电话忙音。
沈楠桢失神地望了一会儿相片,突然想起了烧干的壶水,急跑出去。
次日一到事务所,沈楠桢就把联谊会的事跟韩载道提了,韩载道严词拒绝了,理由是,他讨厌那种过分拘谨的场合,要寒暄,要应酬,要做笑脸,要礼节周到,举止得体,要娴静处好似姣花照水,要丹唇未启笑先闻。他受不了这个,所以——
“不去!”
“老牛,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结识一些同行,还可以了解行业动态,另外,那些专家学者也会做报告,都是关于法制方面的,对我们以后办案还是很有帮助的。。。”
“专家?学者?你已经是博士了,理论上也算办个专家,对于我这种文化修养浅薄的人来说,你就足以弥补我理论上的不足,而且免费,要听讲座还用跑那儿去?”
“你不也常说吗?我只是个会读书的书呆子,行业经验什么的我可是狗屁不通,哪里比得上专家?”
“比不上就比不上,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多办几个案,去了又没钱拿。。。”
“去了就有钱拿!相信我,这个机会难得,海洋说了,会给我们介绍一些别的案子,到时候赚的钱可不比我们自己跑的少。。。”
“海洋是谁?”
“我读研时的同学,姓张,叫张海洋,金正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当律师两年了,成绩很不错。。。”
“就是上次请你到西餐厅吃饭的那个?”
“是他。”
“他跟你说要给我们介绍案子?”
“是的,这是一个尽快赚钱和提升知名度的好途径。。。”
“沈楠桢!”
韩载道突然发飙了,“我以为现实的只有我,原来你比我更现实。没错,我是喜欢钱,可我不想去赚那些求别人可怜施舍得来的钱,那让我觉得下贱。我已经很廉价了,我不想再去那种场合向别人炫耀我的廉价和低贱,这点脸面我还想要!要去你就一个人去,我一个人去跑案子。”
他倔强地把头转到窗外,不肯再看沈楠桢一眼。
沈楠桢被骂得脸孔一阵红一阵白,抓起外衣就往外走:
“好吧,那就让我一个人去丢人现眼,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反正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
“小豆腐,你去哪儿?——”韩载道追到门口朝楼梯下狂喊。
“卖豆腐!”沈楠桢没好气地高声回道。
韩载道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内,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争斗。
他承认,在沈楠桢和脸面之间必须要做一个艰难地抉择。
怎能不知在那种聚会上所获得的经济利益上的诸多好处?他当然也不会为了所谓的不能炫耀廉价这种虚无的借口放弃那样的机会。事实是:只要是沈楠桢开口的恳求,他都不想拒绝。因为对于沈楠桢来说,很可能在这样的盛会上,被当金子一样发掘出来,而发掘人,绝对不会是自己。某个资深人士,某位专家,某位事务所老板。。。沈楠桢有这个资本,绝对有,如果那些人有伯乐的神目,会发现这匹未来的千里马会跑得多么矫健洒脱。
拒绝的理由只有一个:几年前的那些嘲笑过自己的同行们,不想再多给他们一次嘲笑自己的机会。韩载道,这个本该消失的名字,那么突兀地突然出现在那些初不如己的律师面前,他们会作何感想?会有何样滑稽的反应?
可是,如果不出现,作为沈楠桢的先见人,失去如此重要见证他被挑选的机会,不鼓励,不指导,不陪在左右,不提出中肯意见,暂不说对蒋仪萍委托的辜负,就算身为徒弟师傅身份,也实在说不过去。
何况,还有一个张海洋。
他隐约感到,这个人对沈楠桢的热情,绝不仅仅出于单纯的同窗之谊,或许有更多。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小豆腐确实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只要认准了就拼了命一路走到黑的人,跟曾经的自己倒有几分相似,只是自己没他那么幸运。
去,还是不去?
为了豆腐,还是为了脸面?
许久许久,他长长呼出一口烟雾,把不到三分之一的烟头狠掐在烟灰缸里,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浩瀚?我,你韩大哥。。。我那套阿玛尼还在吗?。。。太好了,借给我,对,还有你那双华伦天奴。。。你42的脚吧?能穿能穿,晚上我去拿。。。你常去理发的那家发廊叫什么名字?。。。班森,记住了。。。好,回见。”
次日,沈楠桢消完了火儿来事务所上班时,愕然发现脱胎换骨般的韩载道,不是一个字词所能简单概括的了:洁白的衬衫,考究的阿玛尼,锃亮的华伦天奴。。。还有清洁的面容,清爽的短发,清晰的五官,清明的眉目,举手投足间的自信,潇洒的站姿,性感的抽烟方式。。。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概括,那么——味道。
对,味道,男人的味道,简称:男人味。
平民邋遢市井的韩载道,经过一夜精心的装饰,变身为贵公子,为沈楠桢带来一个华丽丽的震惊。
“你是。。。老牛?!”牛肉干终于肯自己跳进包装袋了,沈楠桢难以置信。
“不,楠桢,请叫我。。。韩律师!”韩载道得意洋洋整了整袖口,“这是你一直想要见到的,恭喜你,你成功了。”
沈楠桢从头盯到脚,又从脚盯到头,好半天才叫道:
“啊——”
韩载道满心期望:“是不是很帅,很酷,很可爱?!”
沈楠桢把目光落在那身阿玛尼上,唏嘘地说:
“现在的造假技术果然一流,仿得跟真的似的。。。”
韩载道猛敲头一记:
“混蛋!这可是行货,百分之二百纯正阿玛尼,售价两万呢,当然,那是几年前了。”
沈楠桢揉揉头笑道:“家底儿都兜出来了,当初怎么不卖了这身衣服还房租?”
韩载道轻轻扯了扯西服领子,流露出非同一般的留恋之情:
“买了就没了。。。衣服可以再买,但我穿它打赢的那些官司为我赢得的荣耀是买不到的。后来我不再需要它,就送给了我一个朋友的弟弟。”
沈楠桢不由得再看,那么天衣无缝的裁剪,一定衬得起天衣无缝的辩护,和它的主人一样,它是风光而荣耀的。
“小豆腐,我决定了,跟你一起去昆明。”韩载道说。
“你不是怕去掉价吗?”沈楠桢惊喜。
“有了它,还怕什么掉价?哈哈——”不顾昂贵的矜持,韩载道旧态复萌,笑得忘乎所以。
“笨蛋!”沈楠桢在心里狠狠地骂着。
不过,很欢喜。
没有他的旅途是六根清净的,但空虚而寂寞,毕竟他对于自己,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牵挂,这牵挂会让自己六神无主,就算是旅游,也无法尽兴。
这样很好,他肯为自己改变,这样就很好。
看着韩载道焕然一新的身姿,沈楠桢偷偷地笑,偷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