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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宫残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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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沁握着笔杆的手指微微颤抖,书页上字里行间皆是男子的身影,偶尔提及女子,不是祸水便是贞妇。这被奉为圭臬的圣贤之言,从一开始就将一半的人间埋葬。
楚灵察觉到她的挣扎,侧过头。她没有说话,只是提起笔,在摊开的空白纸页边缘,写了一行小字:“当书我辈事,当造我辈文,当修我辈史。”
楚沁抬起头,对上楚灵清澈而坚定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悲凉之情涌上心头,她能坐在这里,是多少偶然与牺牲堆砌出的侥幸?天下有多少女子,一生困于灶台与产床,连一本书都读不到。她感到的不是庆幸,而是深切的愧疚。她既然站在这里,就不能只为照亮自己。
与两个姑娘的认真截然不同,皇子们大多很是随意,但先生依然只关心这些皇子,看他们乱七八糟的创作,从不关心两个姑娘写了什么。
楚承安有了楚承朝的庇护,终于免于直接的肢体欺辱。可他听不懂经文,困的东倒西歪。楚承朝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也提不起劲,他宁愿去马场跑个痛快。
课业一毕,众人便转往马场。楚承安一见到那些高大喷息的马匹,便躲到楚灵身后,手指紧紧揪住楚灵的衣袖。
“为、为什么要学这些呀?”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杀人…多可怕。马儿跑得那么累,背也会疼的…”他探出一点身子,试图去抚摸一匹骏马的脖颈,眼中只有怜惜。
皇子们爆发出一阵哄笑,连楚承朝也忍不住咧开了嘴。
楚灵轻轻拍了拍楚承安冰凉的手背:“安安姐姐真是世上最心善的人,你说得对,生灵本无贵贱,它们只是无力反抗罢了。我们不愿弱肉强食,可这世道的法则就是如此。”
另一边,楚沁已利落地踩着马镫,在侍卫的小心搀扶下翻身上马。母亲教过的要领和曾经少有的练习在脑海中重现,她腰背挺直,手握缰绳,不过绕场两圈,便已操控自如,。她勒住马,朝楚灵伸出手:“灵儿,来!我带你!”
楚灵望着姐姐伸来的手,又望了望那高大的骏马,深吸一口气,借力一跃,落在楚沁身前,被姐姐坚实的手臂稳稳环住。
“别怕,”楚沁的声音带着笑,“你看,视野是不是一下子开阔了?你不是一直想飞吗?骑马都这般自在,若是真能翱翔九天,那该是何等痛快!”
楚灵闻言,抬起头。目光越过晃动的马鬃,投向无垠的天穹。
跑了几圈,楚灵下了马,走向一匹马,在侍卫的指导下,开始学习。
楚沁调转马头,再次向瑟缩的楚承安伸出手:“安安姐姐,来,不可怕的!”
楚承安看着那高大的马背脚尖挪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惊恐地摇头,往后退去。
“哎呀,磨蹭什么!”楚承朝大步走来,一把捞起楚承安,将他按在了自己身前。
“坐稳了!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像个娘们似的扭扭捏捏!”楚承朝哈哈大笑,带着他飞驰。
楚承安的惊叫变成了呜咽,眼泪都被风吹的飘的很远:“我…我本来就不如女人!两个妹妹比我厉害多了!要是男人…都能像女人一样…那倒好了!”
楚承朝只当他又在说孩子气的傻话,笑得更欢。
楚承朝兜了一圈,见楚灵学的满头大汗,大步走过去,伸手就要拍楚灵的肩:“哥哥来教你!”
他的手尚未落下,楚灵猛地一缩肩膀,整个人更僵硬地低着头,恨不得将头缩到地底。
“你别碰她!”楚承安带着未干的泪痕,从远处冲过来,用力将楚灵拉到自己身后,仰头瞪着楚承朝,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妹妹怕男子!她害怕!你别靠近她!”
楚承朝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怔,他放下手,试图用自己最爽朗、最无害的语气说:“男子有什么好怕的?男子汉顶天立地,是保护人的,不是害人的!”
他的话音未落,其他几个兄弟已闻声围拢过来,像看什么稀罕景致。
楚承轩抱着胳膊,撇撇嘴,语气是惯常的不耐与轻蔑:“就是,女人家才麻烦,心眼比针尖小,整天哭哭啼啼、东想西想,那才叫吓人。”
楚承明嬉皮笑脸地接茬,目光在楚灵苍白的脸上扫过:“灵儿,你这胆子比兔子还小,见了你丈夫可怎么办!得多练练胆子!”
一直板着脸的楚承文冷哼一声,声音压低,却足够让周围人听清:“现在装得清高害怕,等真嫁了人,尝到男人的‘好处’,怕是求都求不来呢…”
“楚承文!你胡说什么!这是你跟妹妹该说的话吗!恶心!”楚承朝瞬间涨红了脸,怒喝道。
最小的楚承祈听不懂那些弯弯绕,只觉得气氛不对,他挤到前面,仰着脸对楚灵露出一个自以为可爱的笑容:“妹妹真可爱,你最乖最好了,一看就是最有妇德的女子!要是…要是不读那些书,不学骑马,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楚灵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她小声呢觜:“我不要…我死都不嫁…”
“谁也不准让妹妹嫁人!”楚承安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利吼声,他向上一跳向口出秽言的楚承文扑过去。
楚沁赶紧拉住楚承安,让他冷静。
“哈!快看这俩怪胎!”楚承轩带头哄笑起来。惊愕、鄙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将两个瑟瑟发抖的身影钉在嘲笑的中央。
“都给我滚远点!”楚承朝真动了怒,把看热闹的兄弟一个个驱散。
楚承朝回头看着蜷缩在一起的楚灵和仍在抽噎的楚承安,又看看面色将两人紧紧护在怀里轻轻拍着的楚沁,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这三个妹妹与众不同,一个想当女人,两个视嫁人为洪水猛兽。他无法理解这种“古怪”从何而来,只觉得她们活得太累,太不痛快。
他努力让语气缓和下来,蹲在楚灵面前,笨拙地安慰:“灵儿,别听他们瞎说。你是公主,父皇就你们两个宝贝女儿,疼还来不及呢。不想嫁人…那就不嫁!哥哥罩着你!”
楚沁对他很感激,这是深宫之中难得在意她们的人,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她的手臂环住楚灵颤抖的肩膀,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阴冷的黄昏。
那天,楚灵也是这般惊慌失措、满脸泪痕地跑来找她,身后跟着同样哭泣的楚承安。她们语无伦次说了半天,楚沁才拼凑出发生了什么:她们偷偷溜去僻静的废宫殿附近玩,撞见侍卫将宫女按在残破的窗棂边。
楚承安当时就吓傻了,楚灵一边尖叫着“走开!坏人”,一边捡起石头扔过去。那侍卫做贼心虚,慌忙跑了。
楚灵说一定要讨回公道,紧紧抱住小姐姐,但姐姐却只是流泪,死死抓住楚灵的手腕:“不能说…千万不能说…说了我就没活路了…”
楚灵守着姐姐,楚承安跑去找了萧妃。萧妃闻讯,什么也没问,立刻派人悄悄将那宫女接进自己宫中僻静的偏殿,请了信得过的医女查看,对外只说犯了旧疾需要静养。
后来,姐姐竟有了身孕。萧妃暗中安排,小心照顾,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一个与萧妃不睦的嫔妃检举,说萧妃宫中有人秽乱。萧妃百般周旋,将宫女转移到更隐秘的空殿。
但这可怜的姑娘还是没有熬过,在一个暴雨将至的闷热夜晚,她小产了。
消息传到萧妃这里时,已经晚了。楚灵和楚沁当时正在萧妃宫中,听闻后不顾阻拦,执意要去照顾。她们挤进那间弥漫着浓重血腥气的昏暗房间,看着血水一盆接一盆端出去。
楚沁当时哭了很久,为如此轻易消逝的年轻生命,她好恨,恨这世道不公,无罪的人无声凋零,有罪的人逍遥自在。
楚灵却仿佛有一部分灵魂永远留在了那个血腥的黄昏,她再没能真正走出来。她总是做梦,梦里只有凄厉的尖叫和畜牲的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