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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书房中 ...

  •   萧妃笑了,轻轻拉过楚沁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等。

      楚灵在一旁双手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上面,目光飘向宫墙外看不见的远方,幽幽叹了口气:“等什么呢?公主从没有真正的地位,我们的一切都好像是偷来的,是依附在父皇的恩宠、母族的势力、夫君的权柄…死了,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她没有感受到萧妃的触碰,却已经猜到了那个字。

      她的话像深秋的冷雨,楚沁却猛地攥紧了拳。她站起身,走到台阶边缘,衣袂被风吹起,猎猎作响。她仰头望向皇城中央那巍峨的、象征无上权力的太和殿金顶,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皇城最高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血,要溅在他们脸上,溅在这朱红的宫墙上,让他们擦都擦不掉!我楚沁,绝不要沉默无声地,在哪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无声息的凋零!”

      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烦躁,楚沁回到了母亲的宫殿。殿内很静,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练剑或发脾气,只是静静坐在窗前,手里捧着的,还是那本翻旧了的关塞诗集,夕阳的余晖为她坚毅的侧脸镀上了一层罕见的、柔软的朦胧。

      “母亲,”楚沁走过去,语气难得没有带刺,“在看诗?想起…年轻时和父皇初见的时候了?”

      母亲回过神,目光从诗页上移开。她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指尖摩挲着粗糙的书页边缘。

      “不是想他。”她的声音有些悠远,“是想…边塞的天。那么高,那么阔,一眼望不到头。云跑得飞快,风刮在脸上,带着沙土的味道。那时我骑着马,觉得整个天地都在脚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她顿了顿,眼中那点朦胧的追忆,慢慢沉淀成一种更复杂的、近乎痛楚的神色。

      “你羡慕皇子能去官学学习吧?公主一般是不能正经学马术,更不能像皇子一样入学读书。可萧妃找了个机会,和陛下说承安那孩子太笨,不喜读书习武,需要伴读督促,还说承安离不开你和楚灵两个妹妹,见了你们才肯安静片刻。陛下向来疼承安,又乐见你们兄妹和睦,便默许了…”

      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红了:“承安是笨,是只喜欢漂亮衣裳。可他刚开始去读书时,并不是现在这样…沁儿,你那时眼里的光,还有楚灵摸着书本舍不得放手的模样,萧妃看见了,承安那孩子,大概…也看见了。”

      楚沁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自己最初踏入书房时,强压下心头狂喜,故作镇定却忍不住偷瞄兵书的样子;想起楚灵总是停留在楚承安的书案边,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她无法拥有的典籍,眼里是无尽的向往。

      母亲深吸一口气,稳住了情绪,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陛下只有你们两个女儿,也算是宝贝。虽然不会像对皇子那样教养,但只要不过分的要求,大抵都会满足。沁儿,你要多读书,多找机会见你父皇,让他看见你的聪明,你的与众不同。这份宠爱,就是你的倚仗。”

      楚沁没应声,她不喜欢和父皇说话。他辜负了当年和母亲的盟誓,也让这深宫里那么多女子同样枯萎。

      但楚沁学会了面对他时,戴上另一张面具。父皇心中的“公主”,该是古灵精怪、天真烂漫、带着孩童气的。于是,一见父皇,那个昂首挺胸、目光锐利的她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蹦蹦跳跳、声音甜脆、会说些“天边云彩像糖糕”、“蝴蝶打架谁会赢”之类童真言语的小孩子。她甚至会扑到草丛边,装成小猫去够那并不存在的蝴蝶,引得父皇开怀大笑。

      父皇果然更喜欢她,他会摸着她的头,夸她活泼可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而对总是安静缩在角落、低着头、不敢看他的楚灵,父皇则常常皱起眉头,疑惑又带着几分不悦:“灵儿这孩子,怎么总这般怯生生的?可是宫人伺候不周,让她受了委屈?身在皇家,岂能如此小家子气!逢笑,你关心着孩子点,小小年纪,看着就像老了似的!”

      楚灵怕父皇,那是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她好像一出生就是如此。只要父皇的身影出现,她就会立刻变成一尊僵硬的石像,连呼吸都放轻。父皇若想抱她,她会不受控制地缩成一团,全身发抖,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却连哭都不敢出声。

      她害怕所有男子,甚至是小男孩,她不害怕的只有太监和楚承安。即使是最温和友善的哥哥楚承朝靠近,她也会浑身发抖,眼神躲闪,不着痕迹地退开。她曾蜷在楚承安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说:“男人…好可怕…他像没教化过的野兽,他们身上,有股味道,欲望的味道。他们会让女人有身孕,他们什么都不用承受,可女人可能会死…会流好多好多血…姐姐,我一点也不想死,我死了,谁给你编辫子呀……”

      楚承安紧紧抱住她,也跟着颤抖起来。他也怕父皇,看到那明黄色的身影本能地想躲。除了待他们一直宽厚的楚承朝,他对其他皇子也避之不及。有时,他会和楚灵靠在一起,像两只受惊的小兽,彼此呢喃着外人听不清的咒语般的话:

      “我不想死…”

      “我不要有身孕…”

      “放过我…我想活着…我只是想活着…”

      两个孩子这般模样,后宫的人看在眼里,私下议论时,多半带着一丝怜悯的唏嘘。都说她们怕是受过什么说不出的刺激,才落得这样。可她们才多大?从未见过宫墙外的天地,生在这天下至贵至富的所在,心里装着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对未来的恐惧。

      楚灵的恐惧尤为具体,她害怕长大。听到哪个宫女姐姐来了月事,腹痛难忍,她心疼得整夜睡不着,仿佛那疼痛也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她知道月事意味着女子成年,而成年的公主是要离宫的。一想到可能要离开这相对熟悉的牢笼,去往一个完全陌生、充斥着“野兽”的地方,她就止不住发抖。见到一点血渍,哪怕是不小心割破手指渗出的血珠,她的脸也会瞬间煞白,薛妃用尽办法宽慰都无济于事。

      楚沁明白妹妹在怕什么,她们时常溜去宫女们居住的僻静院落,坐在井沿或门槛上,听她们低语。那些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的女孩,会红着脸、带着难以启齿的羞耻和痛苦,说起每月那几日的潮热与绞痛,说起粗糙的草纸磨破皮肤的难受,说起偷偷浆洗带血布条时的心惊胆战。她们还会说起更可怕的事:某个侍卫不怀好意的眼神和手脚,某个管事太监隐秘的胁迫,以及那些年长宫女口中,关于生育时撕心裂肺的惨叫和闯鬼门关般的危险。

      第二日,她们第一次去了上书房。

      楚承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情呆滞。楚沁和楚灵坐在他身后稍远一些的偏席,这是萧妃为她们争取来的伴读特权。授课的先生早已得了嘱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堂下多了两盆不碍事的花草。

      其他皇子可不这么想。

      太子楚承轩胖墩墩的身子坐得笔直,努力想做出储君的威严,可那双眼睛瞥向楚承安时,还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他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三皇子楚承明,压低声音,却足够让周围人听见:“瞧,傻子又来凑数了。”

      楚承明性格活络,是太子的应声虫,立刻咧开嘴,声音清脆地接话:“何止是傻子?我看根本就是个没长那玩意儿的怪物!天天穿红戴绿,跟个娘们似的,不,比娘们还娘们!小妖精!”

      年纪最小的六皇子楚承祈才开蒙不久,根本听不懂“怪物”、“妖精”的具体含义,只觉得跟着哥哥们嘲笑很有趣。他蹦下椅子,跑到楚承安桌前,伸手就去扯他的腰带,嘴里嚷着:“让我看看!小妖精!”

      楚承安吓得往后一缩,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恐惧地看向身后的两个妹妹。

      楚灵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在楚承祈的小腿上。楚承祈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愣,随即哇哇大哭。

      四皇子楚承文年纪虽只比楚沁她们略大,却素来老成,板着一张脸,像个缩小的御史大夫。他见状,皱起眉头,呵斥道:“成何体统!你们两个,身为公主,不安守闺阁,跑来书房已是逾矩,如今还对兄长动粗,半点女儿家的娴静都没有!如此悍妒刁蛮,将来谁敢要你们?!”

      “够了!”楚承朝推开还在抹眼泪的楚承祈,走到楚承安桌边,将他护在身后,对着其他兄弟道:“先生在上,休要喧哗胡闹!。”

      他干脆把自己的书本挪到了楚承安的桌上,与他共用一张书案。

      先生在上面清了清嗓子,继续之乎者也地讲着。然而,楚承轩他们依然交换着眼神,对着楚承安的方向,露出那种混合着鄙夷、好奇与恶意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看啊,那个怪胎。那笑容也扫过楚沁和楚灵,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两个迟早要送出去换利益的丫头片子,不值一提。真正让他们觉得丢脸、玷污了“皇子”二字的,还是这个不男不女、喜欢涂脂抹粉的楚承安。

      “小妖精……”

      “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说不定真是个女人,冒充皇子呢……”

      细碎的、毒蛇吐信般的低语,窸窸窣窣,钻入楚沁的耳朵。她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论语》上,手指却紧紧攥着书页边缘。她能感受到身边楚灵压抑的颤抖,能想象到前面楚承安埋着头、快要滴落的眼泪。

      这世道,不但放不过女人,就连像女人的男人都要摧残。

      女人,有什么错?

      这个狗r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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