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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芝兰玉树 ...

  •   楚灵接连数日在问天楼附近的宫道与禁苑边缘悄然徘徊,终于在一日黄昏,等到了独自捧着一卷星图从楼内走出的阿芝。楚沁得了消息,立刻赶去。三人并未在宫苑内多言,只是默契地一同出了皇城,来到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临阙阁。

      雅间临窗,可眺望半座京城与远处宫墙的轮廓。阿芝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落座后便大大方方地笑道:“没想到真能有幸与两位公主同席用饭,实在是意外之喜。”

      楚沁与楚灵起初只说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感谢她前次的相助,称赞她气质不凡。阿芝听着,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对那些溢美之词似乎不甚在意。直到楚灵提到那日问天楼上的风景,阿芝才忽然抬眼。

      她轻轻放下茶盏,指尖摩挲着细腻的瓷壁,说了一句没头没尾,却又石破天惊的话:“问天楼上的风景,确实很好,对吧?从那么高的地方俯瞰下去,芸芸众生,殿宇街巷,都成了棋盘上的棋子。我啊…曾经站得很低,低到如同污泥里的蛆虫。我一路拼了命地想往上爬,想握住点什么,可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是太弱小了,配不上那要击碎天的野心。”

      楚沁一时语塞,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阿芝见她二人神色,反而笑了,那笑容里是她从没有见过的直接:“我能挣扎着爬到今天,凭的就是抓住一切能抓住的,利用一切能利用的。遇到两位公主,是机缘,只不过这一次,我想试试,被别人抓在手里是什么感觉。”

      饭毕,阿芝起身,示意二人随她走。她们再次来到了问天楼附近僻静的侧巷,暮色渐浓,阿芝一边引着她们从一道极少人知的侧门进入楼内,一边在昏暗曲折的楼梯上,用平静无波的语调讲述自己的过往。

      她生于一个遥远的村落,幼时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父亲懒惰暴躁,动辄对妻□□脚相加,母亲辛苦支撑全家,却唯父命是从。兄弟姐妹众多,却彼此冷漠,唯有大她几岁的姐姐曾给过她温暖。可后来,姐姐也不在了。再后来,家里其他人都没了,只剩她一个。

      办丧事的时候,村里那个半吊子巫师来了,装模作样。阿芝一眼看穿了他那些把戏,却还是主动凑上去,无意间显露出一点灵性。他觉得她是可造之材,收了她做学徒。她终于有机会学那些装神弄鬼、草药符水、观天象测吉凶的把戏。她学得很快,自己还偷偷琢磨医书、农书。”

      等到学成,她就在村里用。给人治些小病,算算丢失的鸡鸭,预测天气提醒农时…很快,她就成了附近几个村子最有名的仙姑。几年后,县官家的千金因为不满家里安排的婚事,郁结于心,一病不起。她借着去府里驱邪的机会见到了她,没念咒,没画符,只对她说:”若不想嫁,何不跟我走?天大地大,总能找到活路。’”那小姐的病,慢慢好了。县官觉得她神通广大,对她礼敬有加,她的名声更响了。

      后来,当地闹了场瘟疫,又逢旱灾。她提前根据迹象提醒了县官预防,又结合医书和土方,带着人控制,还琢磨出引水抗旱的法子。县官往上递了请功的折子,恰好朝廷钦天监招考懂得天文地理、阴阳术数之人,不限出身。她便被推荐来京,参加了考试。那位县官小姐则金蝉脱壳,扮作她的随身侍卫,一起来了京城。

      登上楼顶时,暮色已沉。阿芝转过身,暮色映照她的侧脸,她伸出手指,指向开始浮现星子的苍穹,有些嘲讽的笑了:“总有人说,有什么天命。其实从来都没有,不过是将可以被利用的因素结合在一起,最后造成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必然的结果。没有什么是天生应该的,我原本是注定在泥泞里挣扎一生,最后无声腐烂的乡野丫头,可我还是站在了这里,站在了大多数人都到不了的高处。”

      她的目光扫过脚下灯火初上的皇城,又回到楚沁和楚灵身上:“我这样的人都可以,更何况…那些本就已经站在更高处的人?”

      楚沁与楚灵静静听着,这姑娘果然非同一般。

      阿芝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一壶酒,三个粗陶酒杯。她斟满酒,递与二人。三人立于猎猎风中,无人说话,只是高高举起酒杯,用力一碰,仰头饮尽。

      阿芝放下酒杯,再次抬头望向已是一片璀璨的星河。她伸出手指,随意点向一颗明亮的星辰:“看,那是凤星。” 指尖移动,又点向另一颗,“那也是凤星。” 接着,一颗,又一颗,她连续点了数十次,口中念着的,无一例外,皆是“凤星”。

      楚沁起初还凝神细看,渐渐有些不耐,蹙眉道:“怎么你指的,全是凤星?这满天星斗,难道就没有别的星辰了吗?”

      阿芝闻言,收回手,转向楚沁,眨了眨眼。暮色与初起的星光映在她眼中,她轻轻一笑:“只要我垄断了对这满天星象的解释之权,那么我想让哪颗星是凤星,哪颗星便是凤星。”

      她回身,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座高耸的问天楼拥入怀中,“这里,便可以成‘凤凰东出的吉兆应验之地,成为新的天命所钟之处。”

      楚沁心头猛地一跳,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旁的楚灵已举起重新斟满的酒杯,语气郑重:“我敬未来的大祭司一杯。”

      阿芝重重与楚灵碰杯,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激动而微微颤抖:“只有我一个人是不够的,百鸟齐鸣,皆为凤声,人间处处,尽植梧桐。我在这钦天监,受够了那些男人的轻视与嘲笑,我比他们任何人都更懂得天地节律,他们凭什么?我会把他们一个个,都踩进泥里,让他们好好看看,我这个无名无姓、从泥坑里爬出来的女娃,如何亲手涂抹他们赖以骄傲的每一处荣光!”

      楚沁也激动起来,举起酒杯,与阿芝再次相碰“大祭司,有什么需要我和灵儿做的,尽管吩咐!”

      阿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投向远方:“我要让这里,皆是女子。”

      楚沁急切追问:“阿芝姑娘可有具体办法?”

      阿芝嘴角一勾:“办法?太简单了。制造一些天启,引发一些灾祸,散布一些‘预言’。人心愚昧,既不想付出代价,又渴望收获神恩。他们可以被权贵利用,自然也可以被神灵利用。”

      她说着说着,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楼顶传开,带着快意,也带着对这世道人心的深深厌烦与不屑。

      夜渐深,阿芝将二人送下楼,在侧门分别时,她神色已恢复沉静:“我会继续留在这里。我从不休息,每一个日夜,都在研习更深的星象秘奥,揣摩更精妙的人心。终有一日,这天与地会变的。”

      望着阿芝消失在钦天监重重屋宇间的背影,楚沁与楚灵并肩而立,良久无言。这世间藏龙卧虎,有才华有野心的女子,远比她们想象的多的多。只要耐心寻找,逐步联结,何愁不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只是眼下,她们还惦念着另一人。从问天楼离开,两人便转道去了陆允初的新居。

      走到府邸后巷的高墙下,楚沁不知怎的,不好意思从正门递帖子求见,生怕打扰人家。她仰头看了看不算太高的府墙,一时冲动,竟寻了个有凹凸借力处,攀爬上去,蹲在了墙头,想远远望一眼院中情形。

      楚灵在墙下看着姐姐这副做贼似的模样,忍俊不禁,抬手指了指墙角一个被杂草半掩的、不起眼的狗洞,低声道:“何必如此费事?” 说罢,她竟真的俯下身,毫不在意地从那狗洞钻了进去,动作灵巧,转眼便消失在墙内。

      楚沁蹲在墙头,目瞪口呆。让她堂堂公主钻狗洞?实在有些拉不下脸…她正犹豫着是跳下去还是原路返回,忽听墙内传来楚灵压低的惊呼,接着是一阵窸窣拉扯之声。

      “灵儿?怎么了?”楚沁低声问。

      墙内安静了一瞬,传来楚灵有些无奈的声音:“姐姐…你还是下来吧,这里…卡住了个大的…”

      楚沁心下奇怪,只好小心翼翼地顺着墙滑下,来到那狗洞前。只见洞内果然被堵得严严实实,看那衣料,似乎是极为华贵的紫色锦缎,只是沾满了尘土草屑。她蹲下身,用力踢了一脚。

      “哎哟!” 洞里传来一声闷哼,是个男子的声音,带着痛楚和恼怒。

      这声音…楚沁和刚从里面探出身的楚灵对视一眼,两人合力,一个在里面推,一个在外面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卡在洞里的人拖了出来。

      果然是楚承安!

      他今日画了个极其精致艳丽的妆容,穿着一身华美繁复的紫色宫装长裙,头上甚至还簪着几支珠花。只可惜,此刻他发髻散乱,脸上脂粉被汗水尘土糊成一团,华服上更是沾满泥污,整个人狼狈不堪。

      楚沁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又好气又好笑:“安安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承安一边心疼地试图整理自己根本无法挽救的衣裙,一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还要问你们呢!鬼鬼祟祟爬墙钻洞,想干嘛?是不是想看人家私密之事!”

      楚沁脸一红,强辩道:“我们是担心阿初!”

      楚承安撇嘴,从袖中摸出个小铜镜,对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脸哀叹:“我也是来看看承朝哥哥好不好嘛,谁知道这洞看着大,进来这么费劲…”

      楚灵却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承安,忽然,她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了一句震撼人心之言:“安安姐姐,你喜欢大哥…还有父皇,对吗?我上次,也在父皇的寝殿几个洞旁看到过你…”

      楚沁惊得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瞪大眼睛看向楚灵,又猛地转向楚承安。

      楚承安正在对镜整理的手僵住了,脸上那混合着污渍的脂粉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他慢慢放下镜子,歪头看向楚灵,忽然吐了吐舌头,用一种同样轻松的语气回道:“那你不是每次也都在吗,还好意思说我?还有,那些洞不是我们一起挖的吗?”

      楚灵面色不改,点了点头,认真解释道:“那不一样。我是为了研究男女情爱之事对女子究竟意味着什么,会造成何种影响才去进行观测的。今日我来,也是想观察一下,像承朝哥哥这样相对温和善意的男子,在与心仪女子相处时,会表现出怎样不同的状态。”

      楚沁觉得自己的下巴已经快要脱臼了,妹妹她闲来无事,居然还有这般深刻的爱好?唉,果然都是“人才”辈出,自己还是见识太少了。

      楚承安听了楚灵一本正经的解释,哼了一声,用力拍了拍裙子上的土,结果拍起更多灰尘。他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安安才不感兴趣呢!好粗鄙、好恶心的男人们!” 说完,他竟是转身就走,那背影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楚沁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一脸平静的楚灵。

      楚灵却对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姐姐,今日折腾累了,我去你府上歇歇可好?正好,还有些研究方面的心得,想与姐姐探讨探讨。而且,姐姐这里,应该也有些有趣的现象…”

      楚沁头皮一阵发麻,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嚎叫: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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