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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九天揽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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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灵及笄的仪式,远不如楚沁那时盛大。礼成之后,她也搬出皇宫,拥有了自己的公主府邸,规制与装潢虽也体面,却少了那份刻意彰显的宏阔,更多是雅致精巧。
楚承文见了,又在暗处射出一支小冷箭:“女儿家最是喜欢嫉妒,爹爹也真是的,故意让两个妹妹相争。”
他年岁大了,虽然说话还是那么刻薄,但似乎是因为见的事情多了,倒是多了几分正直,走过来递绐楚灵一个玉佩:“我府里的,我独门独户倒也敞亮,你不想嫁就别勉强了,父皇不重视你,将来有需要公主的地方就先把你推出去,我给你想办法。男子很多也不大好,我上次看文书,得花柳病的事越来越多了,真恶心!”
这个哥哥虽然说话难听,但楚灵长大后反而不算排斥,也许是因为他对谁都一样刻薄,反倒不像一些男人总是油腻腻的。
楚沁轻哼一声,懒得理他,他也不理楚沁,两个人都一样高傲。楚灵拉住楚沁的手,对楚承文笑了笑:“谢谢你呀,哥哥,你对灵儿真好!你看文书也看的好仔细,你这么有正心之义,定能实现你的志向!”
楚承文维持不下去口是心非的刻薄,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一声,快步逃走了。
楚灵的母妃并未随她出宫,然而,这位素来对女儿疏离的母亲,却难得地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负责”了一次。她不知如何思量,竟鼓起勇气主动见了皇帝,言辞恳切地提及女儿的婚事,说灵儿及笄,也该招驸马了:“灵儿那孩子,性子太怯,怕男子怕得厉害。正因如此,才更应早早寻一位品性温厚、家世清白的良人,好好待她,时日久了,自然就不怕了。有个好男人依靠,比什么都强!”
皇帝听罢,并未多言,只是随口答应,便再无下文。
楚灵得知后,并未向楚沁抱怨母亲好心办坏事。她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了然的通透:“她们总说,找个好男人便好了…”
她望向窗外庭中一株开得正好的玉兰,叹了口气:“可什么才是好男人呢?在这样的世道里…哪里真有那样的人…不过她们既有这样的期待,我也不好说什么,她们本意是好的。”
楚沁握住她的手,眉头微蹙:“总得想个法子应对,父皇那边虽暂未催促,但终非长久之计。”
楚灵转过头,反而安慰起她来:“我们不能离开这里呀,姐姐你还想登临那至高之位呢。你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这许多明枪暗箭?我自然要留下来陪你!”
她眨了眨眼,那惯常温柔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近乎顽皮的光,“不过是个驸马罢了。姐姐你看,那些高位的男人身边,不也总有许多女子助他们成就事业?到了我们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哪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对谁好呢?终究是各取所需。届时,便当府里多一个摆设罢了。”
楚沁先是一愣,随即会意,两人相视一笑。
两人仍时常借故回宫,去看望萧妃与慕妃。慕妃的小院总是飘着香气,她依然热衷于钻研各式点心,做了便热情地分给大家。
这一日,四人聚在萧妃宫中。慕妃带了新制的玫瑰酥,萧妃早已沏好清茶。闲谈间,萧妃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忧色:“安安那孩子近来愈发奇怪了,一天比一天阴沉,话也少。有时我去看他,他还像以前一样蹦蹦跳跳,还说自己是安安公主,可看着却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她揉了揉额角,有些自责,“都怪我,从前总在他面前说那些男人有多不堪,说这世道对女子有多苛刻…他大约听进去了,又或许误会了些什么,总以为我是在这宫里受了天大的委屈,被陛下伤透了心。”
她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忽然抬起眼,唇角弯起一个奇异的弧度,说出了一句让在座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有时候觉得,若这世道永不改变,那这天下岂不就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大青楼?”
楚沁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从未见过萧妃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惯常温柔似水的笑容还在,眼底却只余戏谑。
萧妃仿佛没看到楚沁的愕然,声音依旧柔和,如同在讲述一个有趣的故事:“你看,这宫里的女人,与那楼里的姑娘,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呢?都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都要仰人鼻息,都要想方设法取悦能决定你荣辱生死的人。不同的,无非是恩客是一个还是多个,可笑那些楼外的姑娘,还要嘲笑楼里姑娘接的客多,五十步笑百步,岂不是更显滑稽?”
慕妃听得怔住,手中的半块点心掉在地上,她担忧地握住萧妃的手:“秋河,你…你若是不愿,心里苦,不必强撑着说这些…”
萧妃眼中的寒意褪去些许,浮现出几分孩童般纯粹的兴趣与探究:“不,姐姐,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呢。”
她反握住慕妃的手,语气轻快了些,“既然已经在这楼里了,活着,活得尽可能好一些,才重要。贞洁名声不过都是套在身上的枷锁,在这里,每个人不都在争在抢,只是方法不同罢了。既然都是争抢,何必拘泥于用什么姿态?”
她的声音依然如春风拂过湖面,悦耳动听,可话里的内容却让楚沁心头震动。
楚灵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口道:“娘娘说的是。我们既已身在水中,就不可能不湿了鞋袜。首要之事,是活下去,唯有如此,才有改变的希望。至于名声…女人的名声,本该由她自己对于自身价值的肯认来定义,与任何旁人都无关。人生来便有价值,这价值如何体现,该由自己说了算。他们既已将这人间建成了这般模样,还有什么资格,拿着他们制定的尺,来丈量我们的名’是否无损?”
萧妃闻言,展颜一笑,那笑容恢复了往日的温煦,慕妃仍有些云里雾里,但见萧妃神色如常,也稍稍安心。
楚沁此刻全然明白过来,萧妃这番话,既是她自身处世的写照,更是在用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宽慰并点醒她们二人:婚事能避则避,若实在避不过,也无须视若洪水猛兽,更不必为此背负不必要的枷锁。在奔涌向前的江河面前,一块小小的石子或许会激起浪花,却绝无可能改变它的流向。
气氛稍缓,萧妃拈起一块玫瑰酥,细细品尝,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叹道:“这样好的点心,往后一段日子,怕是吃不到了…”
楚沁心头一跳,抬眼望去。慕妃脸上轻松的笑意淡了下去,:“西南…怕是保不住了。陛下疑心日重,我留在这里,迟早是祸端。若我不在,他对西南、对朝儿的忌惮,或许反而能少些。朝儿…也算多条出路…”
萧妃点了点头,神色平静,仿佛在商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明日吧。我这里有药,服下后气息脉象皆如亡故,可维持十二个时辰。宫中验看、装殓、移灵,中间寻个时机偷梁换柱,将你送出去,路线我已安排妥当。”
她说完,目光转向楚沁与楚灵:“我的小主公们,你们若想走,容易的多。不过…小主公们可是没忘那份揽九天明月的大志向?”
楚沁心中剧震,猛地看向楚灵。却见她脸上并无惊异,依旧是那副沉静含笑的模样,她迎上萧妃的目光,清晰而坚定地回答:“自然。萧妃娘娘有通天手段,能护我们周全离去。但我们要借的,是娘娘为我们备下的这艘轻舟,去往更广阔的江河湖海。西南之事,千头万绪,就辛苦两位娘娘费心绸缪了。”
她说着,站起身,对着慕妃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慕妃娘娘,山水有相逢。我们江湖再会!”
楚沁也立刻起身,同样抱拳行礼。萧妃与慕妃,一个深藏宫中运筹帷幄,一个即将重返故土凝聚旧部,都是极有魄力与谋略之人,且各有自己的诉求与棋盘。与她们合作,是借力,也是互相制约,更是在走一条布满荆棘、对任何人都绝非易行的险路。萧妃要继续留在深宫这龙潭虎穴中周旋,慕妃此去西南,亦是前途未卜,危机四伏。
慕妃眼圈微红,却也露出了爽朗的笑容,起身对两人抱拳回礼:“此去山高水远,前程难料。我尽力为之,争取在那最高的梧桐枝头,等二位主公!来日方长,我们必有重逢畅饮之时!”
离开皇宫,姐妹俩回到楚沁的公主府。夜色已深,二人对坐窗前。楚沁将梧桐山庄的详细情形,包括人员筛选、训练方式、管理制度,一一说与楚灵听。
楚灵听得很仔细,末了,沉吟片刻,道:“姐姐思虑周详,只是,有一类人须格外留心:那些女儿已近及笄之龄的母亲。她们或因自身无依而投靠,可一旦女儿到了年纪,心思恐会变化。要想走,就风风光光的办。暂不必与她们言明任何长远志向,只让她们安心训练、劳作,凭本事换取衣食安稳。有志者,经三年五载,其心性自然显现,届时再徐徐图之。无志者,强留无益,反成隐患。”
楚沁深以为然,点头称是,又道:“与萧妃、慕妃,乃至日后可能接触的其他势力合作,更需步步谨慎。”
楚灵淡然一笑,那笑容里带了些许看透世情的淡薄:“西南本就是一团乱麻,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谁手上都不干净,互有把柄,反而能形成一种制衡。”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染上几分自嘲:“走了这么远,原以为全凭一腔热血。如今才真切觉得,往后种种,更是艰难…”
楚沁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清风吹动红衣,猎猎作响。她仰首望向天穹,指尖抚过腰间佩剑冰凉的剑鞘。随即,她回过头,脸上绽开一个豪迈恣意的笑容,那笑声清越,混入长风,飘出去很远:“自然艰难。光是这人与人之间的纠缠争斗便已复杂,即便自己人内部也免不了龃龉。但这又如何?人生一世,本就是向高处攀登。成王败寇,但只要拼尽全力,这一遭就便不算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