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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海底事(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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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有机会的话……去趟漠兰吧,我在那里给你留了点东西……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
“罢了,说这些没意义,渡厄印打上,你估计不会记得我的话……”
“连山璧,我以前与你说,两个人的风景和一个人的风景是不一样的……这不是推脱之词,不过日后……你只能看一个人的风景了……”
“连山璧,此后天各一方,你往前走,莫执念。”
“连山璧……连山璧……连山璧……”
有人在他耳畔说话,模模糊糊的,是道熟悉的嗓音,恍惚间自己似乎睁了一下眼,看见半张近在咫尺的脸,那人姣好的唇形动了一下,上扬起来,似乎是个笑容。
“呀,别睁眼啊,你这样看着,我一句诀别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感觉自己眼皮掀动了一下,温热的液体淌下来。
为什么要诀别……
没有人回答他,很快,他成了海浪里的一片羽毛,飘飘然往上浮去,不知飘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甚至已经成了大海的一部分,忽然,一双手掐住了他的脖颈,久违的外界触感汹涌袭来。
“唉……怪你这身能掐会算的本领,太多余……有时候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那双手在他天灵盖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却感觉如雷声轰鸣,灵魂几乎被撕裂,浑身灵力不知从何处漏了个口子,很快就从身体里跑空了,他在剧烈的痛苦中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缝隙中,他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
“先生,先生……先生!”
莱提趴在床边使劲摇连山璧的肩膀,总算把人喊回来一点神魂。
连山璧艰难地掀开一条眼缝。
“先生,你吓死我了,怎么突然……”
莱提终于松了口气,正要问他为什么突然晕过去,又突兀地噤声了。
连山璧睁着眼,无声无息地笑着,鲛珠砸在地上,砸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哈哈哈哈……真是,真是……”
“真是荒唐。”
莱提一阵心慌,“先生,你别吓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莱提很担心你。”
连山璧连连摇头,忽然侧目看了一眼窗棂,“什么时辰?”
莱提几步跑到窗边,推开窗子,外头晨光熹微,万物朦胧。
莱提说:“先生,天亮了。”
“天亮了……”连山璧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随后又笑了一声,“天亮了。”
***
“……你们拿了什么?”
海底,参拜完毕的羽涂转头向云雪归开刀,若说先前还能有闲情逸致同他们推拉,现在的羽涂真的是一点耐心都没有了。
陆絮眉毛一竖,有些不悦地睇他一眼,“又不是你的东西,你急个什么?”
羽涂森冷地看他一眼,气氛紧张起来。陆絮看一眼云雪归,见他凝视着高台上那具尸体发愣,便转头对羽涂道:“跟我来。”
羽涂危险地眯起狭长眼眸。
陆絮见他站着不动,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不是很多问题吗?过来我告诉你啊。”
然后他不着痕迹地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云雪归,对羽涂森森然龇开一口白牙,拇指在脖颈处一比划——敢吵到我师兄,杀了你哦。
羽涂:“……”
这位叔叔真是无论什么时候,口气都很狂。
他们绕到朝殿的白石柱子后头,陆絮双手环抱,摆出一副知无不言的架势。
“你不是族长的弟弟吧?”
“废话当然不是。”
“下海宫做什么?”
“受人之托来调查朗清华的死因,委托我们的人是连山壁,那边那个穿白衣服的跟他有点交情,那位是澜沧仙师云雪归。”
压根不用细问,陆絮恨不得直接把家底都抖出来。
“连山壁公子……”
“这我没说谎,他失了修为,身体也不大好,而且不记得当时的一切。”
羽涂毫不意外地点点头,云雪归能在幻象中判断出渡厄印,他身为跟王族沾亲带故的纯鲛人,不可能不认得传承神术。
陆絮忽然瞥了他身后那几个下属一眼。
“让他们退开。”
羽涂刚降下一点的戒心又升腾起来,紧盯着他问:“为什么?”
陆絮不阴不阳地朝他一笑,“接下来你要问的东西,最好别让别人听到,知道太多,对他们没好处。”
羽涂神色一凛,注视他片刻,朝下属打了手势。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
陆絮看着闲杂人等离开,确定他们听不到后,才淡淡道:“朗泊的事是真的,这也没骗你,他现在还被关在云城上,应该还没死。”
“什么?!”羽涂勃然色变。
陆絮先前提到那位族长有多么多么惨,他都只当故事来听,可亲眼目睹了王宫之祸后,他再不能用那些旧说法来说服自己。
陆絮看他五指捏紧,嘎嘎作响,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还知道你想问始作俑者是谁,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调查了很久,如今可以告诉你答案,你确定要听吗?”
“朗清华身死,王宫海宫两重禁制都成了无主之物,但效益仍在,不过王宫上方的渡厄印很快会消散,你们再从这里离开,就是带着记忆的,你们公主希望你们忘记仇恨重建家园,你呢?你怎么选?”
羽涂不吭声,咬牙静默良久后,道:“他们都可以忘记……我要知道,我要记住族人的苦难,记住他们的牺牲。”
陆絮砸了下嘴,简要将关于蓬莱试验场的推测给他复述了一遍。
羽涂听后久久无言。
他突然换了一种口气,陆絮竟然从他那张总是桀骜不驯的脸上看出一点悲天悯人,他问:“岸上……也有像我们一样,被无辜伤害的人吗?”
陆絮觉得鬼女沈梅君之流应该算不上无辜,但按蓬莱这种行事风格,将来少不了殃及平民。
“肯定有,总不能每个试验对象都是心甘情愿被他们取样的吧。”
羽涂难掩怒气地问:“我们不能反抗?”
陆絮眉梢挑起一点凉薄的笑,“当然能,蓬莱算什么东西,天道不公世人都能将这天翻了。”
羽涂正要接话,可陆絮话音一转,又道:“可历来奋力抗争的,无不流血牺牲,损失惨重,凭你鲛族现在的底蕴,你认为在所有人死光之前,能将蓬莱拉下神坛吗?”
羽涂深深地垂下头去,“……不能。”
“那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陆絮简直想叼根烟,电视剧里那些讲大道理的人,脸藏在烟雾缭绕里,格外迷人,他也该迷人一下给云雪归看,“两条路,蚍蜉撼树,苟且偷生,你选哪条?”
羽涂还想再挣扎一下,“不能向仙门揭发他们吗?”
陆絮叼烟的欲望更强烈了,因为跟一根筋的人讲话好心累,“可以啊,证据呢?刚刚所看的幻象蓬莱从头到尾没有出场过,如果不是我告诉你你都不知道,你指控,到时候蓬莱反咬一口说是你们豢养邪物,来一个倒打一耙百口莫辩,朗泊在位时攒下的好名声就全完了,哦,你们还会被仙门追杀,搭人进去。”
人家那是藏了百多年的大反派,水深得很,你们几个憨货连我的话术都抗不过,有几张嘴能说过蓬莱?陆絮暗自腹诽。
“……族长不算证据?”
陆絮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声音却冷下来,“……人家不会杀人灭口啊?”
这话如雷鸣炸响,羽涂那从刚才拜完清华公主就不太清醒的脑子终于拨开混沌,渗了一背冷汗。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头一次真诚地跟陆絮说话:“多谢。”
“不谢。”陆絮下颌一点远处的巫离,调侃道:“喏,那位少年刚刚给自己定了潜伏卧底的大志愿,你要不参加一下,当间谍肯定比你撞南墙来得有用。”
羽涂笑了一下,很稀奇,他笑起来左侧脸颊竟然有个梨涡,所有嚣张气都跑远了,爽朗得像邻家兄长。
“不了。”他说。
三言两语点到为止,陆絮没有闲聊的心境,看他没别的问题,点点头走了。
云雪归总算惆怅完毕,站在原地等他,陆絮靠近时探头看了一眼,高台上那具几乎只剩骷髅的尸体仍摆在原位,没人动她。他还以为云雪归会趁着自己支走羽涂带走朗清华尸体的,毕竟答应了连山璧。
云雪归却摇摇头,张开掌心的玉璧给他看,“鲛人的尸体会融化,不必带上岸去,连山璧所求,只是一个真相罢了,带走这个交给他,足矣。”
陆絮摸着他手心咯出来的红痕,叹了口气,“怎么就没死呢……”
十年的时间,那些藤蔓深植在她身上,苦于‘土壤’的意志不能攻击鲛人,但没有食物,它们必然会更加凶猛地吮吸根部的营养,朗清华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蚕食,又被灵力将养着慢慢长出新的血肉,再被啃食,再生长……无限循环。
为什么不死呢?
她真的一点自戕的能力都没有吗?
云雪归另一只手取走玉璧,反手攥住陆絮,掌心相贴揉了一会儿,像是想从他那里汲取温度。
“或许……她还在等谁归来吧。”
“比如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