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总想拉我一起倒霉》海底见月

56、海底事（七）

　　十年前，鲛人王朗泊宣布避世，封闭海宫，此令既出，四海哗然，与鲛人族稍微打过交道的仙门都来人试探，闭宫前的那段时间，海底热闹至极，修士指尖掐的灵光都将海宫周围的鱼类逼得退避三舍。
　　这些人中，有看热闹的，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有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有真心实意、与鲛族交好的。

　　鲛人王尔雅温文，来者不拒，一个个迎来，又一个个送走，给了那些修士最大的体面，羽涂不太能理解，问过他：“族长，既然要避世，直接关闭海宫不就好了，作甚还通知一声，留着时间让他们来烦扰？不得清净。”
　　他那时名义上是禁军统领，实则是鲛人王一手带大的故人之子，地位非比寻常，又天生了一幅桀骜不驯的嘴脸，说话惯常没规没矩。

　　鲛人王温和一笑，也不训他，“避世不是最终目的……鲛人总要在仙门中占一席之地，算了，现在与你说这些还太长远，你就记着，日后我们与仙门还要打交道，这时多交往，没有坏处。”
　　自古仙门排外，九州中尤以中原最甚，修士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而鲛人一族，从古至今，都是算在妖邪里的。朗泊那一代往前追溯，也不是没有出过为非作歹祸乱民间的邪祟鲛人，这样的种族要跻身正统仙门，实在有很大阻力。

　　避世的指令下来后，族中大部分没有异议——因为在朗泊以前，他们就是这样偏安一隅自娱自乐，有些鲛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去过岸上，没见过大漠风沙，没见过人间的江南烟雨。他们穷极一生，目光也只能落在蓝色的大海里。

　　朗泊君子如玉，看似没什么脾气，实则野心勃勃。
　　他要族人不受任何桎梏，可以自由地将脚步落在九州的每一寸土地，要这世间都接纳他们，要流光溢彩的鲛人尾展露人前时，只会引来赞叹、欣赏，没有人再将他们视作异类。

　　他自年轻时就做着这样的努力，在位近百年，壮志从未改。到朗清华出生时，他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所以才有后来的名动天下的‘朗华璧玉’。

　　做到这种程度却忽然宣布避世，很多仙门都摸不着头脑，但一直跟着他的羽涂却能从细枝末节里感受到一点——避世不是目的，只是过程，海水中涌动的暗流，真正对准的是仙门之位。
　　那应该是个剑走偏锋的计划，族长有时会望着无穷无尽的深海怅然若失，眉宇间总有忧虑。

　　闭宫之后也并不太平，游历归来的连山璧公子不知道都算出了什么，频繁地往议事殿跑，那段时日族长忙得脚不沾地，羽涂完全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偶尔两人还会争议，吵得面红耳赤，连山璧公子白脸进殿，黑脸出。
　　议事的内容旁人听不见，每回这个时候，在殿内的只有三个人：族长，连山璧，与一名蓬莱的客卿长老。

　　蓬莱实在是个很好的盟友，连避世这种大事也跟着掺和。那位客卿长老姓巫，应该是内门之人，总是一张笑眯眯的脸，鲛人们都很喜欢他。
　　——羽涂除外。

　　困守海宫十年的鲛人统领，一直有个秘密，瞒得谁都不知道，自己却记得牢牢的，十年间，没有一天释怀过。
　　人人都说他被海神娘娘眷顾，王族出事那晚他也在王宫的值守名单上，本该成为失踪的一员，偏偏那晚是已故母亲的忌日，他悄悄与人换了班，擅离职守去了鲛陵祭奠。

　　回来时天翻地覆，众人慌慌张张地通知他：王宫关闭，族长等人都被困在里面，生死未卜……
　　被困，是，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被困。

　　直到没过多久，缠绕着王宫附近的黑水散开，露出王宫内的一点景象——绿藤遍地，荒无人烟，别说尸体，血迹都没有。
　　王宫内百十来号人人间蒸发，踪迹全无。那晚王宫究竟发生了什么，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鲛人族内部动荡，惶惶不安，羽涂忙着稳定大局、安抚人心，没人在意他那晚是否有经历什么，在众人眼中，羽涂是幸运儿，是天神护佑幸免于难的人，那个噩梦般的晚上，他必然是全族最安定平和的。
　　这么说也没错。

　　与王族发生的惨案相比，他没有受伤也没有苦难，的确算得上安定平和四个字。

　　鲛人族的鲛陵，是一片古老的巨大岩体，但岩石内不会出现尸体，只会充斥着漂浮飞舞的蓝荧——鲛人死后，身体会在三日内融化，变成淡蓝色的荧光，星子一样栖息在鲛陵当中，等海神娘娘降临，起伏的海水从鲛陵中灌过，就会带走安息的灵魂。蓝荧顺着海水一路漂流，最终在海神娘娘的牵引下步入往生。
　　所以整个海宫都布着灵力法阵，唯独鲛人陵例外，那里需要流动的海水，那是族人死后的路。

　　海宫双向封闭之前，鲛陵不在禁制当中，那里有混混沄沄的海水，鲛陵中的蓝荧不会停留太久，可是那晚，羽涂看到了此生最密集的蓝荧。

　　岩石外浮起旋涡，蓝光将附近映得透亮，有很多东西从旋涡中浮出来，已经融化的蓝荧、昏迷不醒的躯体、浓稠的血色，还有触目惊心的断肢残臂……
　　鲛陵的圣兽长啸不止，飞舞的藤蔓钻入它的壳下，钻入肉中，被悲鸣的圣兽死死镇压在身下。

　　羽涂在一片乱象中，看到两个熟悉的人，一个是连山壁公子，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早已昏迷，被海水托着往海面上走；另一个是那位蓬莱长老，他云淡风轻地观看着这场人间炼狱，嘴角有笑，同往常都不一样，那笑太真太诡异，后来无数次造访过羽涂的梦魇。
　　他想了很久，终于大概明白那个笑容的意思。

　　应该是一种满意。

　　这个外乡人类，在这场灾难中，扮演了一个不太光彩的角色。

　　蓬莱长老和连山璧离开后，整个海宫囊括鲛陵在内，轰然关闭，关死了这群被留下的鲛人和海族，但圣兽凄厉鸣叫，拼死也要镇压绿藤的举动，让羽涂隐约觉得……或许还关死了些别的什么。

　　……

　　陆絮几人来得很快，裴听岚记得海螺切断时左侧鲛人提在手里的那盏灯烛才新换上，眼下烧了一半，外头便响起嘈杂声，有鲛人进来通报，“统领，他们来了。”

　　他才刚听羽涂避重就轻讲完十年前，仍在唏嘘，被两名鲛人护送着走了出去。
　　一出洞穴，深海中的蓝色微光便涌过来，裴听岚仰头看了一眼，岸上应该已经天亮了。

　　陆絮三人不远不近，被几名鲛人金戈拦着，见他完好无损，才笑了一下。
　　陆某扭头就冲羽涂道：“大侄子，你这是作甚？！怎么还拦着叔叔呢？”

　　他大侄子原先准备好说辞，打算言语交锋一番，结果陆絮这冷不丁一叫，那些预备好的思路全跑光了。
　　……一时之间，羽涂哑口无言。

　　其实陆絮出现之后，鲛人们的疑窦都消散了七八分——那条鲛人尾做不得假，十年来鲛族送出去和现存的族人，他们心里都有数，陆絮不是他们送出去的，那必然就是闭宫前流落在外的族人，总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一个。

　　世人都知道海宫封闭，都以为这是堵南墙，若不是知道内情，怎么会来撞？他就算不是王族，也肯定与族长和连山璧公子有些干系。退一万步讲，如今的鲛族，有什么值得他骗？

　　羽涂个人对异族的不信任不足以影响全局，双方装模作样推搡一二，那执着戟的两名鲛人便顺势让开道。

　　裴听岚还没有动作，巫离先冲将上去，上上下下将他义兄检查一遍，发现没伤才绷着一张小脸肃重点点头，可惜这一口气放早了。
　　“这什么？！”

　　裴听岚一转头，结着血痂的后脑勺顿时暴露在巫离面前，后者粗粗一看，当即就要冲羽涂拔剑。
　　“无耻之尤！竟使得这种下作手段！”

　　羽涂：“……”

　　“昂阿离，冷静，冷静。”陆絮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赶来劝架，“我相信，大侄子他肯定不是故意滴……”

　　裴听岚嘴角抽了下。
　　陆絮从他那一言难尽的眼神中接受到信息，顿了片刻，恍然道：“哦对，不是侄子干的，是我干的，抱歉抱歉。”

　　怎么会有人连自己几个时辰前造的孽都能忘？

　　巫离嘴唇愣愣地翕张一下，问：“你扯他头发干嘛？”
　　陆絮还没答，羽涂适时插嘴：“殿下，他们是您的亲信下属吗？没学过礼仪尊卑吗？怎能如此没大没小？”

　　“……”裴听岚沉默会儿，拐了巫离一胳膊肘，“阿离，快给义兄道歉。”
　　又冲陆絮道：“义兄，三弟忧思过虑，口不择言，你莫要与他计较。”

　　莫名其妙多了两个弟弟的陆絮：“……”

　　巫离不懂他们在交换什么眼色，踌躇片刻，乖乖跟陆絮致了歉。
　　然后裴听岚扭头就找羽涂报仇：“我跟你家殿下，是义结金兰，天地公证的兄弟，你既叫他一声叔叔，那以后我就是你二叔，阿离是你三叔，把我们当自家人，能帮的叔叔们一定帮。”

　　巫离：“……”
　　羽涂：“……”

　　这高低得是陆某人亲传大弟子了。

　　陆絮毫不客气，轻笑出声来。

　　羽涂俊脸扭曲，牙关绷紧，感觉下一秒就要龇牙咬死这群王八蛋。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陆絮身后的负剑而立的雪衣人，皮笑肉不笑地道：“那，这位又是殿下什么人？”

　　陆絮扭头看了云雪归一眼。
　　“哦，他啊。”
　　“他是你婶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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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云雪归：我有六点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