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总想拉我一起倒霉》海底见月

54、海底事（五）

　　幽深昏暗的甬道里，两名身形健壮的男性鲛人贴地而行，鲛尾摆动间如灵蛇吐信，手里各自把着一只胳膊，拖着不省人事的一长条往洞穴内去。
　　那长条物一身玄衣，拖地的两条腿笔直修长，俨然是名人类修士。

　　但凡陆絮三人有一人在场，必然能认出那张面孔，正是裴听岚。

　　甬道隔一段距离缀着夜明珠，白光罅隙间，‘昏迷不醒’的玄衣修士飞速地睁开眼，视线梭巡一圈后又立马阖上。
　　架着他的两名鲛人浑然不觉，径直前行。

　　口中含着的鲛人泪已然成了碎末，裴听岚不动声色地咽下肚里，即便没有鲛人泪，他作为一名人类在这千丈以下的深海也可以自在呼吸——门中长老讲过，鲛人族昌盛时期，曾与仙门百家过从甚密，为了迎来客往，他们耗费巨大心力在海宫下内布下灵阵，使来客不受海水压迫，环境几乎与陆地无异。
　　也就是说，他现在必定身在海宫内部。

　　那道旋涡没有什么攻击性，更像一个通行道，他被卷入之后，天旋地转昏沉了一会儿，但被旋涡吐出来那刻，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只可惜出师未捷，好不容易从旋涡中挣脱，迎面跟两名巡逻鲛人对了个大眼。
　　对方一见他便面露凶光，恶意满满，吟唱着呼朋唤友，裴听岚摸不准他们的底线，又顾忌双拳难敌四手，索性两眼一翻，装晕。

　　然后他就被五花大绑拖走了，听鲛人们交谈间的意思，似乎是要将他‘上供’，至于供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暂时还不得而知。

　　裴听岚借着争取来的零碎时间，不动声色地将鲛人间的只言片语和途经情况整合在一起，试图获取信息。

　　甬道有些长，地面散着碎沙砾石，墙上夜明珠镶得粗糙，显然只是一个临时落脚点。裴听岚垂着头装晕，拐过几个岔路，光线突然明亮，轻易穿透眼皮，同随而来的，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有人蹲在他面前，没什么情绪地说：“装睡的外乡人，再不说话，我就当你没有遗言了。”

　　这话落入耳中，裴听岚瞬间明白对方修为远超自己，这点粗浅的装晕伎俩压根瞒不过那双眼睛。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睁了眼。
　　睁眼第一件事是不着痕迹地扫眼一圈，将大致情况在脑海中留个底。

　　蹲在他面前的鲛人发现他的小动作，挑起狭长如蛇一样的眼尾，自鼻尖哼出一个音节，“别打小算盘，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答，或许能侥幸留一个全尸。”
　　他的声音格外沙哑，很难想象是海生生物的声音，□□的上半身肌肉紧实，泛着蜜色光泽，不像鲛人，更像只野性难驯的丛林动物。

　　裴听岚嘴里喊着“不敢不敢”，心里十几个饥渴难耐的小算盘已经响成一片。
　　垂下的眼睛用余光乱瞥，瞥到某处角落时，忽然一停。

　　“……你是谁？来海宫做什么？”

　　裴听岚心思百转千回，直到鲛人用低哑的声音不耐烦重复了一句，他才迟疑了一下，缓缓吐出两个字：“……朗泊。”

　　狭小逼仄的洞穴内，共有八名鲛人，此言一出，齐齐愣住了。

　　他身前那个擦了下耳朵，不敢置信似的，“什么？”

　　裴听岚曾经对陆絮满嘴鬼话的能力感到敬佩，几个瞬息间就能根据已知信息编出个完整的故事，还能随时应变，这份心境常人难及。而今他身陷囹圄，说不清究竟是无师自通还是耳濡目染，总之那么一瞬间，他连被拆穿怎么圆谎都想好了。
　　回头该给陆闻竹赠份拜师礼。他想。

　　“我听令于你们族长……”裴听岚坐直身子，被绑在身后的手难耐地挣扎一下，面上浮现一点倨傲的烦躁，他抬眼看向那鲛人时，薄唇一掀，嘲讽就灵活地从眼中跑出来，“我原还想，你能支使那么多鲛人指不定是什么大人物，初来乍到不好得罪，这才老老实实听你大放厥词，没成想你这杂碎，竟然是个叛徒！鲛人族竟没落至此，轮到你这货色指点江山？还是你一直四处蒙骗？他们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话音不落，鲛人一截鱼尾扫来！裴听岚硬接了这一击，翻倒在地，唇角咳出血来。

　　鲛人居高临下，不紧不慢地拉长调子:“哦？你倒是说说……我做了什么？”
　　“你豢养邪物！”裴听岚咬着牙瞪他，“若是你们族长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必定勃然大怒，你就等着他降罪吧……”

　　鲛人豁然将他提起来，逼近他的眼睛，低吼道：“外乡人！说谎也要打草稿吧！我们族长故去了！十年前便故去了！整个鲛人王族！一个不剩！”
　　裴听岚心头一跳，面上却没露痕迹，反倒是不客气地吼回去：“你亲眼见了？你、你们！有谁亲眼见到你们族长的尸体了吗？！”

　　鲛人神色滞住。

　　他当然不可能见到尸体。
　　因为朗泊没死，尚还煎熬在那天上云城啊。

　　鲛人久久无言，他平复了一会儿，缓缓松开裴听岚的衣襟。
　　“你说我豢养邪物，指什么？”

　　他自然不可能信这三言两语，随便将一个外来修士奉为座上宾，缓和口气，是想从裴听岚这个‘愣头青’口中套话。可巧不巧，愣头青本人也是这么打算的。

　　裴听岚一指角落里的花藤，满含愤怒地斥道：“你先前威胁我，是想拿我当花泥吧？我呸！海宫出现这种东西，你们不想着祛除，竟然还供给养料！”
　　花藤盘在角落，被灵阵压着依然在裴听岚的刺激下蠢蠢欲动，却对旁边鲛人的存在熟视无睹。鲛人修炼走的是正统路子，所谓‘上供’，供给对象肯定不会是族人。看到花藤的那一瞬间裴听岚就明白了，邪藤吸食血肉，开出红花，红花助长修为，又那么恰巧，它不伤鲛人，时间长了，自然会形成互惠共利的关系。

　　他话音中满腔怨怼，俨然对这花藤恨得不轻。鲛人眼睛眯了一下，问：“有什么不妥？”

　　裴听岚瞠目欲裂，满脸写着：你竟还问有什么不妥？！

　　“朗先生多年来为这花藤所累，人不人鬼不鬼，时疯癫时清醒，他恨极了这花藤，你还问有什么不妥？”

　　满室都寂静了一下。
　　有个鲛人按捺不住，面露急切，将将要脱口的问话又在首领冰冷的目光下咽了回去。

　　“这么说，你当真见过我们族长？”

　　裴听岚看起来像是对他与邪祟为伍的行为极其不齿，从牙缝里挤出个‘嗤’后，便没了下文。

　　“我叫羽涂。”鲛人首领打了个响指，裴听岚身上困缚的绳索应声而落，他总算是愿意做点面子功夫，微微朝裴听岚伸出手来。
　　“不知族长有什么指示？”

　　他问出这句话，裴听岚就知道他还没信。
　　“……没什么指示。”裴听岚叹息一声，双手往后一撑，营造出完美的‘乡野长大不知礼数何物涉世未深没心机的冒失年轻人’气质，“如今他清醒的时间极为短暂，大部分时候坐在庭院里发呆，他收养我的那两年，还能教我读书识字，现在一天能清醒一个时辰都不错了。我下海底，是因为连山先生说他时日无多，我想看看能不能送他回家。”

　　“连山先生？”羽涂愣了一瞬，“连山璧公子？”
　　裴听岚拿眼睛斜觑他，“不然还能有谁？”

　　鲛人族与世隔绝多年，压根不知道连山先生的现状，这其中的信息差，大有可为。

　　“时日无多是什么意思？！”沉默半晌，有一位鲛人焦躁起来，按捺不住追问道：“族长真的还活着吗？他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海宫？连山璧公子也活着，他们为什么不回来？！他们抛弃我们了吗？！”
　　说到后来，他眼眶已经猩红。

　　“陶何——”

　　裴听岚像是这才意识到什么，迟疑着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发生了什么？对了？之前说鲛人王族全部故去是什么意思？”
　　羽涂扭头看他，目光幽冷得像蛇信子，“……族长没有告诉过你？”

　　“告诉我？他的状态，快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能告诉我什么？”裴听岚不耐烦地捋了一把头发，烦躁道：“连山先生修为在十年前散尽了，当时应该受了很重的伤……反正他也不记得当年的事，一直在追查。他来过海宫一次，不过海宫的禁制他也打不开，我这次下来，本以为没希望的……”

　　他絮絮叨叨说完一些，又舔着后槽牙道：“烦死了，我就不适合想这些复杂的……怪不得十年来都没有鲛人族来寻他，你们内部竟然也出问题了……”

　　羽涂听着他的碎碎念，豁然起身，摆着尾，慢吞吞挪到他身前，“你说……族长受花藤折磨，神志不清……可是外乡人，有件事你不知道，花藤是不伤害鲛人的。”
　　他以为会在这个年轻修士的脸上看到慌张，但是并没有，对方好似听到什么自欺欺人的笑话，缓缓讥笑一声：“花藤是不会主动伤害鲛人，但你若非将血肉递到它嘴边，它也不会排斥吧？”

　　“……”
　　“你们养着那藤，难道不知道藤蔓开出的红花，吃了会上瘾吗？”

　　“！”
　　羽涂准备好的胜券在握、胸有成竹全僵在脸上。

　　上瘾这点，是巫离调查出来的，当初朗泊自残的疯癫行为他始终不能理解，花时间查了很久，查到这种花虽然能助长修为，但会有依赖性，就跟民间那种瘾性药物一样，用量大了还损伤神智。
　　鲛人族跟花藤打了那么久交道，自然知道。

　　羽涂嘴唇翕张，正想说些什么，不期然见到裴听岚腰间白光一闪——那东西眼熟得很，乃是鲛人族常用的传信海螺。

　　裴听岚顺着他的目光下落，停在海螺上，心里咯噔一声。
　　有人联系时，海螺会闪烁莹莹白光，他担心错过巫离消息，一直佩戴在能看见的地方。

　　“……你还有同伴？”
　　羽涂仿佛抓到了他的把柄，长舒出一口郁气，在他紧张的目光中迅速勾起海螺。
　　一道脆亮嗓音迫不及待从里钻出来：“裴听岚？裴听岚你能听到不？”

　　是陆絮。

　　不怀好意的鲛人首领从头到尾都不信他的鬼话，他看向裴听岚的目光中闪烁着危险，仿佛当众拆穿这个外乡人类的谎言，是一件非常愉悦并且值得期待的事情。

　　“裴听岚？”

　　“陆——”
　　“不用担心，他现在很好，嗯……你也是族长派遣来，向我等下达指令的？”

　　裴听岚牙根一紧，额上冷汗都要下来了——这大尾巴鱼在下套，这个表述，与他刚才展露出的‘下海宫是被朗泊收养的年轻人个人善意的想法’南辕北辙！
　　他敢肯定，现在陆絮应一个‘是’字，下一秒自己的脖子就要折在对方手里。

　　“……指令？你谁？羽涂？”
　　羽涂愣了一下，弯起狭长的眼眸，目光落在裴听岚身上，拉长了声音道：“哦？阁下认得我？”

　　他的指尖已经闪烁着蓄势待发的寒光，裴听岚奇异地冷静下来，飞快在脑海中复盘进来时规划好的逃生路线。

　　这一次，海螺那边沉默了许久。

　　洞穴之内，针落可闻。

　　然后裴听岚听到对面换了个古怪的语调，像是突然端起架子来，慢吞吞道：“不算认得，兄长曾与我提起你，他说你的声音在海族中很特别，若有机会听到，定然记忆深刻。”

　　“？？？”
　　裴听岚脑子卡了一下。

　　兄长？谁兄长？
　　他哪位？

　　显然羽涂也被对方这招打得一头雾水，“呃……您兄长是？”

　　停顿片刻，对面幽幽吐出两个字：“朗泊。”

　　“……”

　　“兄长说，你家也曾是族中豪贵，与王族沾亲带故，他将你带在身边养大，视你若亲侄。既是如此，按辈分算，你该叫我一声叔叔。”

　　洞穴内又针落可闻了。
　　裴听岚好像看到羽涂的嘴角在抽搐。

　　半晌，羽涂深吸两口气：“……阁下戏耍我玩呢？据我所知，族长并无兄弟。”

　　对方拿出责备不懂事小辈的语气，语重心长道：“诶，失散多年，重逢不久。我理解你的心情，兄长最初与我相认时，也是你这般不敢置信……我尤记得重逢那日，晴空万里，仿佛老天也在为我们高兴，孤苦半生，我竟还能感受到家的温暖，实在是上苍庇佑天神赐福……”
　　“停停！”

　　羽涂打断了他的感怀。
　　“阁下所言，实在闻所未闻，恕在下不能相信。”

　　“你当时还未出生，王族之事从来都是秘闻，不知道是正常的……此事要说，便要从很多很多年前说起了。”对面的声音幽幽长叹，“侄子，你想听吗？想听为叔可以细细道来。”

　　侄子羽涂：“……”
　　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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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招摇撞骗这种事，还得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