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总想拉我一起倒霉》海底见月

39、朗华壁玉（七）

　　“……”
　　云雪归稍微后退一点，目光在那字上流连片刻。

　　扪心自问，字确实不错，但云雪归的注意力并不在字本身上，他眼睫动了动，将纸上两字重复了一遍：“陆……絮？”
　　被念到的人心里一咯噔，暗道坏了。

　　云雪归拉下那张宣纸，平静目光直视着他，似在等一个解释。
　　陆絮：“我……小字。”

　　云雪归略略皱眉。
　　民间有贱名好养活的说法，但絮这个字，如何也跟贱名沾不上边，可若是正经取的，谁会给孩子取这种飘摇不定的小字？

　　他没有要叫的意思，只是静默片刻后，嗯了一声，将几张被陆絮抓皱的纸张平铺在桌上，一一捋平。
　　陆絮知道，这算是过去了。

　　云雪归对身边的大多数事物抱着很宽容的态度，对人也是一样，遇事鲜少追根究底，涉及隐私时，他甚至还会避让，君子风度刻在骨子里。
　　陆絮很清楚这一点，以往也借着这点宽容插科打诨，但此时却忽然觉得没劲。说不上哪里不对，对方穷追不舍，他铁定不高兴，可对方遂了他愿缄口不语，他又觉得这口松得太快，浑然不在意似的。

　　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点什么，云雪归却豁然一顿！抬了眼，顺着半阖的窗棂看向天际。
　　——一抹华光不知从何处显现，自海边逶迤而上，将那块天空染成由浓转淡的橙色。

　　那是连山璧居所的方向。
　　“……有人强行突围，那边怕是闹起来了，去通知沈和风。”

　　“啊？”陆絮还没反应过来，云雪归身形已然消失在门口，门吱呀吱呀地晃悠着，屋内只留了他一人。

　　***
　　那方异象沈和风自然也留意到了，陆絮来通知时，为免浪费时间，他索性没招呼其他弟子，自己与陆絮匆忙赶了过去。
　　到时异象已消，海边红树林一片蝗虫过境的惨象，林木东倒西歪，泥土翻起，海风吹来，树叶零落一地。

　　陆絮：“嚯。”
　　他诧异地挑了眉梢，越过几棵歪倒的树木，靠近海边的沙滩有一片空地，不知是被清理出来还是幸免于难，远远看去，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一边站着裴听岚和巫离，并肩站着，乍一看金童玉女般配极了，右手边是坐轮椅的连山先生，身后站着他气呼呼的小侍女莱提。
　　沈和风大步流星地走近，沉声问：“没事吧？”
　　裴听岚和巫离朝他无声摇摇头。

　　陆絮心道：他俩没事，有事的是这林子。

　　瞅瞅摧残成什么样了？破坏花草树木，搁后世是要罚款的！
　　性子怎么这么急呢？

　　陆絮闲散惬意地走来，靠近了才发现，人群中遍寻不得的他师兄正安静地躲在幸存的某棵树下庇荫，旁边还呆着一个眼熟的小可爱，正是上次被陆絮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玉奴’。
　　玉奴蜷缩在树下，元气大伤，云雪归掌心虚虚浮在他发顶，正注入内劲为他调息。

　　这实在是个极好的吃瓜位置，陆絮溜达过去，低声问云雪归：“你站哪边？”
　　师兄瞥他一眼，只是道：“且听因果。”

　　是了，他从不站队，端看谁对谁错，是否需要襄助，再决定要不要出手。
　　陆絮点点头：“有道理。”

　　他欲站到云雪归身侧，途经玉奴时不经意一瞥，余光闪过一抹白色，不由顿住步伐，定睛细看，却是玉奴的发顶冒出几簇雪白的花蕊。
　　“……这是什么？梅花？”

　　陆絮愕然探手，拨弄了下那几朵白梅，玉奴霎时受惊，瑟缩着往后退。
　　云雪归拦了一下陆絮往前的举动，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收敛点。

　　“我们在扬安时与他照过面，地下城崖边的那林白梅，就是他。”
　　“哈？”

　　云雪归道行高深，对生灵气息很敏感，只怕这家伙跟着他们上路的时候，就判断出对方是谁了。
　　陆絮将这些零碎线索串联一下，慢慢回过味来，“他既是梅林成精，不待在山野上，跟着我们干嘛？”
　　山野精怪一般不是特殊情况，不会离开诞生地太久，他们吐纳天地精华而生，诞生之地就是他们的根，哪怕是看似无拘无束的动物妖精，也要隔段时间回归山林，在人类的概念里，山林就是他们的家。

　　“他想找阿蘅要回一些东西……”
　　连山璧不知何时推着轮椅过来，不咸不淡地接了这一句，陆絮回头看，他那神情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但总体来看，不是特别愉悦。

　　他探头看了一眼，裴听岚和巫离仍站在原地，絮絮低语着，后者眉头紧皱，仿佛遇上了什么难题。
　　陆絮：“你们谈完了？”
　　这瞧着，没谈妥啊。

　　连山壁冲他勾了一下嘴角，笑意不达眼底，“无甚好谈，他们能突破幻境，便说明我留不住他们，我已让莱提送客，强留多日，是鄙人冒昧，只望他们今后莫要再来打扰。”
　　陆絮歪着脑袋，不由得又看了一眼。

　　莱提小姑娘插着腰横眉竖眼，一手直直伸着，手指不知指向了哪儿，裴听岚和巫离却像两个锯嘴葫芦，无论莱提怎么驱逐，一步不挪，其中尤以巫离为甚，他紧抿着嘴，时不时还要执着地说上两句，每次他一开口，莱提的怒火就更甚三分。
　　“你们有病吧！我家先生都说了……”

　　莱提提高音量，陆絮能隐约听到几个字眼，他再往边上一扫，致力于给这二人扫尾的沈和风抱着剑站在一边，总算懒得周旋，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爱咋咋地’的摆烂气质。

　　陆絮笑了：“我瞧这客，好像是不好送啊。”
　　连山璧那点强挂出来的笑意霎时淡了。

　　他看向玉奴，冲云雪归一颔首，问道：“前些时日，你是不是斩杀过一个扬安城的女鬼，名讳是沈梅君？”
　　云雪归：“……嗯。”

　　“那便对了。”连山璧说道：“他是为沈梅君而来的，原先不知听谁说冤魂死后，会有一点残魂留在凶手身上，月余不散，他跟着你，是为沈梅君的残魂。”
　　单听见沈梅君二字，耷着双肩的玉奴便忍不住抬起头来，满含期待的看了云雪归一眼，但触及后者冷凝的侧脸，又忍不住瑟缩一下。

　　陆絮饶有兴致地弯下腰：“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要她的残魂做什么？”
　　玉奴不肯吭声，连山璧便替他答了半句，“复生。”

　　这个世界没有地府，魂灵不渡轮回，死了便是烟消云散，再无往后，所以总有放不下求不得的人，钻研出许多复生法子，有些能成，有些不能。
　　云雪归蹙眉，问：“哪种复生？”

　　连山璧听出他话中顾虑，轻声道：“最寻常的，将残魂温养在山林草木中，日日引灵气灌体，或许百年千年之后，能重见故人。”

　　陆絮眸光一闪，问：“会记事吗？”
　　连山璧摇头：“不记。”
　　陆絮便又笑了，“那不就是新的人生？何来故人？”

　　连山璧静默几瞬，说道：“总比没得指望好。”

　　陆絮不欲在这个问题上争辩，他蹲下身去，试图直视玉奴的眼睛，“你跟沈梅君非亲非故，何必要为她奔走这一趟，就算能找回残魂，百年千年，你等得了？即便你耐得住寂寞，可你的寿元，有那么长吗？”
　　玉奴垂着头躲避他的视线，很久都没有说话，陆絮等了一会儿，耐心告罄，正要回头跟云雪归说什么，玉奴闷闷的声音从膝盖间传来。

　　“我会……努力修炼的。”
　　那话中固执，陆絮都忍不住愣了一下。

　　一片寂静中，连山璧接话：“不用探了，他意志定如山川，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帮他。”
　　云雪归从他这话中听出别的深意，抬起眼道：“沈梅君的残魂，当真在我身上？”

　　“是，也不是。”
　　连山璧叹息一声：“那只是民间传说罢了，实际上，无论是人还是凶煞厉鬼，三魂七魄都是一个整体，身死魂消怎么会独独残余一片？只是沈梅君比较特殊，具体我也说不清楚。扬安阴亲案是你们了结的，那你们应该知晓，沈梅君本不该成为厉鬼，是被某些东西强行拔高修为，才得以为祸一方，而那样东西，需要她以元神之力温养才能有最好效果，她剥离过几次元神，灵魂本就割裂，临死之际，有一片融在阿蘅的剑里。”

　　“此事说来也巧，阿蘅的剑是百年一遇的仙器，灵气逼人，早有慧根，只差一道剑灵便可跻身神物之流，但剑灵到位讲究缘分，它在阿蘅手中空缺许多年，最后阴差阳错纳了个沈梅君……”
　　云蘅这个名讳，当世已没几个人知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解释，刚重逢时连山璧都是规规矩矩喊雪归，但到底喊惯了，一个不注意，就是满嘴阿蘅。

　　陆絮脑子一分为二，半边思忖着连山璧的话，另半边却不合时宜的有‘阿蘅’二字绕啊绕，他忍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有个问题疑惑很久了，你到底为什么叫我师兄——阿蘅？”
　　还有什么是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连山璧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煞有其事地挑起眉梢，在陆絮郁闷的神情上停了会儿，似笑非笑地转向云雪归：“这该你来解释吧？”
　　陆絮拉着脸，也看向师兄。

　　陆絮眼神凉飕飕，大有你今天不说出个四五六就受死的意味，云雪归被他蹬鼻子上脸的态度弄得一愣，一时不知道该训斥还是宽慰。
　　他拿自己写不满一页纸的人际关系经验悟了一下，选了个折中的方案。

　　“小字。”
　　言罢，又严厉几分，道：
　　“下次说正事时，不要闲扯。”

　　陆絮：“……”
　　嗨呀！

　　他纯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先前拿这种说辞糊弄过别人，便觉得云雪归也是糊弄他，当下郁结于心，满脸不快。
　　还在脑海中找墟吐槽：“你听听，你听听！他什么意思？！合着我是个外人，不需要知道是吧？小字……小字个屁，狗才信！”

　　他吭哧吭哧地骂完，却发现无人回应。
　　“墟？”

　　被他狂轰滥炸的墟慢吞吞开机。
　　“在呢。”

　　陆絮：“……说起来，你好像很久没有吭声了，又冬眠了？”
　　墟：“……”
　　真是谢谢您能想起我。

　　开机干嘛？看你愁肠百结少男情思？
　　我不如烂在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