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总想拉我一起倒霉》海底见月

38、朗华壁玉（六）

　　虽说是句胡乱质问，但陆絮没猜错，云雪归确实是下水了。
　　“连山跟我说有位故人过世，我觉得古怪，便去查探了一番。”云雪归斟酌着说：“她的家乡在蓬莱岛下的海域，原先这一整片都有鲛人活动的迹象，但十年前鲛人避世开始，这些踪迹逐渐消失。原也正常，不过连山跟我说起她亡故，我便又联想到一些别的事情。”

　　“故人？鲛人族的？”
　　陆絮从柜子里翻箱倒柜，找出块干燥的巾帕，正准备递给云雪归擦拭湿发，却发现师兄手里捏了个除水决，头发已然干了七八成。

　　“嗯。”云雪归捏着法决，浑然不觉地道：“你可记得曾经闻名的‘朗华壁玉’？”
　　陆絮：“……”

　　记得你姥姥。
　　他没滋没味地将巾帕扔回原地，三两步溜达到桌案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骨头似的支着下颐，往下一趴。

　　“好好坐着。”云雪归半天没等来他的回答，于是抬眼看，便看到陆絮比以往还没形象三分，活像个软骨动物，下意识拿指节敲了一下他的手腕。
　　陆絮尚在拔节，吃的饭都用在长个头上，骨头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皮肉，尤其手腕等关节处，显得细骨伶仃。拿指节一敲，竟然敲出一声清脆闷响。

　　陆絮登时就皱起脸。
　　云雪归却像是见了什么新奇物件，饶有兴致地偏了一下头，余光里，陆絮甚至见到他嘴角微动，仿佛是个笑的弧度。

　　陆絮恍惚以为自己瞎了眼，倏然坐直了，正好对上师兄伸到一半的魔爪。
　　“……你想干嘛？”他很严肃地问。

　　那只魔爪悬在半空，筋骨匀长，纤细白皙，食指曲起，是个还要再敲一次的姿势。
　　陆絮很谨慎地后仰些，顺道压在师兄的手腕上，将那只爪子压远点，保持安全距离。

　　云雪归神色淡淡，那个勾起的唇角果然是错觉，他不仅没有笑意，还分外正经：“前些年游历岷川，有个地方盛产汉白玉，除祟过后，当地百姓用汉白玉烧铸了一只我的尊像作为谢礼，那尊白玉像我随身带过一段时日，偶尔敲着玩，声音与你极为相似。”
　　“？？？”

　　陆絮满脑袋问号？
　　你在讲什么屁话？

　　他眉头打结，脸颊上的婴儿肥生动地鼓起一些，抬着眼睛盯视对方，似乎很有点要骂人的意愿，但唇角动了动，还是只咕哝道：“那你去敲白玉娃娃，敲我作甚……”
　　“出了些意外，那尊白玉像碎了。”
　　他音量小，但云雪归的耳力还是足以听清，于是补了一句，神色间有几分很难分辨的遗憾。

　　“……昂。”陆絮没注意他的神情，但依旧从语调中捕捉到那点情绪起伏，一时讷讷，半天才嗷了一嗓子。
　　云雪归的兴味来得突然，也去得迅速，见陆絮抗拒，便顺从地收回手。

　　他继续说起正事来：“鲛人避世，‘朗华壁玉’随之音讯杳杳，但这几年九州之内，偶尔还是能寻觅到鲛人踪迹，鲛人族性温，貌美，泣泪成珠，又能绞纱制衣，所以流落在外的鲛人常被民间黑市抓捕买卖，蓬莱曾用各种法子打压整治过，可惜治标不治本。我起初以为那诸多鲛人流离是因为族内分歧——避世的大趋下，有部分不愿困守故乡，离开海域。直到今日才觉察不对，连‘朗华壁玉’都被波及，鲛人族内的分歧，可能远不止是分歧那样简单……”
　　“等——等会儿。”陆絮听得云里雾里，恍恍惚惚地咂摸了下，“‘朗华壁玉’是什么？”
　　云雪归：“……”

　　师兄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
　　他道：“你方才不答，我当你知道。”

　　陆絮理所当然地道：“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师兄的眼神更加一言难尽。

　　“入门书册里，有一本九州逸闻录，新弟子都会要求背诵品读，你读哪儿了？”
　　云雪归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桌面。

　　陆絮盯着他的指尖，听出这话中的责备之意，沉默半晌，真诚道：“陆闻竹没有读。”
　　云雪归：“……”

　　真不是他摆烂，陆闻竹真没读。他便是将脑子囫囵翻个底儿掉，也寻不出没见过的东西。
　　师兄手又伸了出来，瞧着是忍无可忍要给他一暴栗，陆絮警醒地直起身，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瞪他师兄。

　　“……”这么一眼，云雪归气性没了，唇缝溢出似有如无的一声叹息，道：“过来。”
　　鬼才过去。

　　心里如此腹诽着，可陆絮瞪着眼跟云雪归对峙了一会儿，还是屈服在威压之下，不情不愿地滚过去。
　　只见师兄袖摆一挥，文房四宝从乾坤袋中稳稳落到桌案上，墨汁深黑，也不知是何时磨好的，云雪归取笔沾墨，递到他眼前。

　　“拿好。”
　　陆絮莫名其妙地抓着笔杆。

　　云雪归扫他一眼，又拍拍他后腰，“坐直。”
　　陆絮一头雾水，蹭地坐直，简直要被惹得不耐烦了——

　　“落笔。”
　　……

　　云雪归的体温比常人低，这个陆絮早有领教。
　　但他是头一次知道，师兄的掌心贴久了，热度是会升高的。云雪归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落下沉稳有力的一个‘朗’字，那一点点温度贴在手背上，再毫无征兆地窜进血液里，连着心脏都要烧起来，两人手腕悬空的时候，陆絮不由自主地蜷了指尖，整个胳膊都抖了一下。

　　“不要动，手腕要稳。”
　　云雪归压低的嗓音很轻易地落入耳郭，那一点点声带振动的磁性，擦得陆絮耳根发痒。

　　……
　　‘朗华壁玉’四个大字写完，陆絮僵坐着，从耳后到脖颈，血色一片。
　　云雪归花了片刻将这四个字的来历、扬名、隐匿一一叙述清楚，大多是外界耳熟能详的事实，没掺杂多少个人情感，好像自己在这些前尘往事中，丝毫没有痕迹。

　　“按连山璧所说，他藏匿十年，外人道是隐世，实则是逃亡，但他不记得其中缘故，直至感知到朗清华死亡，才千里迢迢回归海域寻找尸身。十年以前，这片海域建有鲛人海宫，横接两岸，浩瀚无边，出入口多入牛毛，我记得平沙镇附近就有一处，可我先前下海，那处入口已经不见，包括整个海宫，都寻不到踪迹，就像凭空消失一样。”
　　他一无所获，只好换下湿透的衣裳，打道回驿站。

　　海宫在蓬莱岛底下世人皆知，若真是铁了心要避世，合该将整个海宫迁移到杳无人迹的地方去才是，可偏偏云雪归几年前调查过鲛人买卖一事，当时追溯源头，查得的结果是这些四散的鲛人全是从故居而来，也就是说鲛人族并未迁移，而是将海宫用某种掩耳盗铃的方式隐藏行迹，在这个过程中，还源源不断有鲛人从海宫离开。
　　整件事情，哪处都透着蹊跷。

　　“……”陆絮闷不吭声，直至云雪归低低唤了一声，他才恍然回魂。模糊地从鼻间挤出一个‘唔’，紧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整理思绪还是如何，“……你是说，当年鲛人族避世一事有问题，连山璧要找的那具……嗯，尸身？很可能没有结果？”
　　云雪归静默片刻，“不是没结果，他根本没必要寻，如果朗清华真的死在海宫之中，那就是死在故乡，就算找到了，最终还是要还给海宫——这叫落叶归根。”

　　他曾经见过流落在岸上的鲛人，那些生灵濒死一刻，喃喃念着的依旧是归家、归家……他们会恳求死前最后见到的人，将他们的尸骨焚烧成灰洒回大海，因为在鲛人的传说里，海神娘娘会在海宫接引他们前往魂灵安息之地，必须有海神娘娘的祝福，来世才会顺遂喜乐。
　　恐怕连山璧真正想寻的，不是那具尸身，而是朗清华身死的因果。

　　他想知道在朗清华身上发生过什么。
　　就像他同样想弄清自己躲藏十年的来龙去脉一样。

　　陆絮含糊地应了一声，慢吞吞道：“连山璧……他是怎么知道朗清华死亡的？”
　　云雪归摇摇头，“确切的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连山璧有两块祖传的壁玉，一雌一雄，是一对，当年我遇见他们时，另一块就挂在朗清华腰上，我今日见他时，桌上摆着半块碎裂的壁玉，或许有什么联系也不一定。”

　　陆絮点了下头，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今天不高兴，就是因为她啊？”
　　云雪归很明显跟这两人认识，口中的故人应该就是朗清华，今天从那海边小筑出来时难掩郁色，或许就是知道了她故去的消息。

　　云雪归：“称不上高兴不高兴，只是故人仙逝，心中慨叹罢了。”
　　他无波无澜地说着，确实很难看出心绪起伏，但陆絮更倾向于，他只是将这些情绪摘到一边，暂且置之不理，专注于事件本身的来龙去脉。

　　一个人是不可能永远用同一种视线去注视世间万物的，寻常人眼中的不动声色，或许只是他在被注意到的前一刻，将眼眸中的悸动掩盖了而已。
　　将波澜藏起来，便成了泰然自若。
　　所以才有了如今无心无情的澜沧仙师云雪归，是吗？

　　陆絮盯着宣纸上‘朗华壁玉’四个遒劲的字发呆，不合时宜地被别的东西分散注意，胡乱分析了一通，没能得出个结论，反倒更加着恼了。
　　他抓了抓头发，拿宣纸泄愤，抓过云雪归手中的细狼毫，手腕翻转出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云雪归：“你识字？”
　　陆絮：“……”
　　陆絮：“？？？”

　　他震惊地回头看。
　　我为什么不识字？！

　　他总算明白云雪归为何突然要手把手带他写，对方以为他是文盲啊！
　　云雪归神情也有些微讶然，分分明明写着：你不读书为什么识字？

　　“师父说你自幼失恃，父亲早亡，在山野吃百家饭长大，没上过学堂，所以特意叫老九带着你念书识字，半月前我去‘界’中接你时向老九询问过你的课业进度，他说你勤奋刻苦，已然识得千字文。”
　　云雪归垂着眸光，平铺直叙。
　　“当然，方才我知道了，你们二人都在胡说八道。”

　　陆絮：“……”
　　神TM千字文。

　　老九是陆闻竹那一天不打上门揭瓦的九师兄，平日里招猫逗狗上山下河，刻在生命中的只有四个字：吃、喝、玩、乐。
　　令他教陆闻竹识字，他也就是扔给后者几本带注解的图文册，嘴上说着不懂再来问我，转头就跑个没影。

　　陆闻竹本人也跟勤奋刻苦不沾边，兼之堪堪入门，对这陌生地方不胜惶恐，也不敢频频烦扰九师兄，那些书册也就翻了第一天，第二天他就去跟后山竹林里的鸟雀玩儿了。
　　两人一起摆烂，造成的后果便是那经典的八字评语：入门月余，寸进没有。

　　陆闻竹可能确实不识字，但陆絮受不得这个诋毁，他沾了饱满的浓墨，笔走龙蛇地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大名，然后将笔一扔，怼到师兄面前。
　　“我他妈天赋异禀——”

　　云雪归刚有舒缓的眉宇一皱。
　　陆絮噎了一下，囫囵咽回去，修改成：“我！天赋异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