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总想拉我一起倒霉》海底见月

34、朗华璧玉（二）

　　亥时三刻，沈和风清点弟子人数，一群人浩浩汤汤聚在驿馆楼下，准备出门。
　　陆絮披袍依栏，看着他们忙活。驿馆外，有星子似的灯笼从飞檐垂挂下来，云雪归就站在檐下，灯烛给他雪白的衣和发镀上一层光晕。

　　他正侧耳听沈和风的低语，微低下头，白日高束的鬓发有些散乱，拿着枚寻常木簪随意挽了，额角还有碎发。
　　这副潇洒随意的模样，却比白日里一丝不苟要柔和得多。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注视，他轻飘飘朝这一瞥，眸光凝着冷意，停留几个瞬息，见是陆絮，又松懈下来，侧颊肌肉动了一下，眼尾上扬。
　　那好似是个笑的肌肉表情，但很难判断，因为实在太细微了，唯独移开视线时上撇的眼尾像片弯起的羽毛，挠得陆絮心跳漏了一拍。

　　陆絮眨眨眼，有些怔愣。
　　墟：“……我记得你不好这口。”

　　“昂，不好。”陆絮下意识回了一句，换来墟更难言的沉默，他反应过来——他何时如此老老实实地否认？正常状态下，早对墟破口大骂了。
　　“……”

　　还是沈和风替他打破尴尬，走过来问：“陆师弟要与我们同去？”
　　陆絮总算厘清几分混乱的思绪，抱着胳膊，额角靠着檐柱，半晌垂着眼睫反问：“我不该去？”

　　沈和风：“……”
　　瞧您这话说得。

　　沈和风一脸被炮仗炸着的便秘表情，陆絮反倒笑了，拢回被夜风扬起的墨发，幽幽道：“我有个问题，实在好奇，沈师兄能否解答一二？”
　　沈和风还能说不吗？

　　“但问无妨。”
　　“平沙镇是蓬莱阁驻地，最熟悉当地的应该是蓬莱阁弟子，裴师兄又是在他们驻地丢的，无论何种缘由蓬莱都会给凭虚一个交代，掘地三尺也会将裴师兄找出来，为何不上报蓬莱，沈师兄偏偏找上了我们？”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陆絮心里清楚，不上报蓬莱，自然是因为巫离，巫离擅自离岛，撞自家人手中那还了得？他瞒着蓬莱追查的这些，恐怕一件都瞒不住。
　　但知道归知道，陆絮需要他们亲口说出来，给自己的知道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沈和风默了许久，才道：“我知道陆师弟在担忧什么，既求援助，自该坦诚相待，方才我与云师兄交代过一遍，不在乎再交代第二遍，但师弟得应承我，此事绝不可宣扬。”
　　他其实并不太清楚巫离在追查什么，但他能从巫离遮遮掩掩的态度中察觉到，此事必然不能摆在明面，甚至极有可能是蓬莱阁的机密，倘若事情败露，即便巫离是蓬莱少主，也不一定能真正将凭虚从蓬莱的怒火中摘离出来，所以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陆絮朝远处的云雪归一瞥，要笑不笑道：“我师兄答应了？”
　　沈和风点头。

　　陆絮一边慨叹师兄真是善解人意，一边扯着嘴角道：“师兄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说罢。”
　　“阿离他……是蓬莱少主，本名巫离。”

　　陆絮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哇哦。”
　　那演技不走心极了，连当初他骗细剑时的十之一二都没有。

　　沈和风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察觉到陆絮不走心的论调底下潜藏的胸有成竹，目光顿时有些晦暗难辨。
　　陆闻竹所知的，只怕比他们以为的要多得多，这个人，看不透。

　　两人又闲聊几句，陆絮装模作样地询问了几个细节，问完一抬眼，倏地站直了。
　　……我那么大个师兄呢？！

　　“我在这儿。”
　　他的大个师兄好似知道他在找什么，冷淡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陆絮扭头看去，云雪归执剑静静站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那位置其实离陆絮很近，他沉默地站着，薄如云雾的目光落在陆絮身上，有种错觉般的温柔感。
　　陆絮愣在那里，忽然不太知道该说什么。

　　领教过一对断袖的沈和风很有眼色地滚远了。
　　云雪归抬步过来，与他并肩而立，半晌才开口道：“此次不要单独行动。”

　　陆絮眨眨眼，恍然意识到，师兄这是在提点他呢。
　　提点他上次地下城之事冒失冲撞。

　　陆絮倚回檐柱上，懒懒散散地笑道：“师兄，你教训我？”
　　他师兄很大方地承认了：“是。”

　　“……”陆絮霎时一噎，有些恼怒：“你上次怎么不说？怎么还秋后算账？！”
　　他天天撂蹄子，云雪归早习惯了，也不恼，只是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的额头，提醒他尊长重道，“你当时有伤在身。”

　　“啊。”陆絮冷飕飕地道：“我还得谢谢师兄为我着想。”
　　云雪归眼眉一动，转身看他，就着夜色烛火看了半晌，也不知道在看个什么劲，淡色的瞳仁盛着暖色火光，看得陆絮浑身不自在。

　　他撇开脸，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知道你个球！陆絮！怂个屁啊！

　　心里头倒是壮志豪情地呐喊着，躯干却不停使唤，不仅乖顺地应承，还默不作声地挪了两下，鹌鹑似的将自个儿挪到檐柱后头。
　　云雪归莫名其妙看着他的举动，试图拉他，没成功，陆絮活像跟柱子融为一体了。
　　“……”

　　他斟酌了下，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嘱托：“稍后跟紧我，有什么不懂的便问，我会教你。”
　　陆絮迟疑着，总算后知后觉琢磨出来——师兄在尝试教他‘行走江湖’的本领啊。

　　云雪归在对待陆闻竹的事情上，始终抱着一股莫名的责任感，不管是日常相处时的忍让和纵容，还是他想给予陆闻竹的安全感和经验学识，都是基于师兄这个身份，对人不对事，这份情谊，是独冲陆闻竹来的。
　　想清楚这点，陆絮眼睛眯了一下。

　　他两手环绕着檐柱，从后冒出个头来，没因没果地问了一句：
　　“师兄，咱俩以前没见过吧？”
　　云雪归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问，规矩地答：“未曾。”

　　陆絮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问：“你对其他师弟师妹，也这么好？”
　　这话却是问到难点了，只见云雪归微微蹙起眉，似乎在回忆。

　　他沉默越久，陆絮抠着檐柱的手越紧，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头翻江倒海。
　　他愤愤地与墟吐槽：“云雪归，中央空调！！！”

　　墟：“……”
　　人家空不空调，跟你何关？
　　没成想云雪归思忖良久，踌躇着地憋出来一句：“他们不需要我。”

　　意思就是，他们都挺牛的，自己会胡作非为。
　　如今出云的十一名弟子，除却陆絮以外，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单拎出去都能独当一面。

　　陆絮又搜刮了一遍陆闻竹的记忆，发现那短暂的仅有一个月的出云山记忆中，他亲爱的师兄师姐们，确实没什么长幼有序、兄友弟恭的门派传统，反倒是天天鸡飞狗跳、大打出手，师父常年闭关，从来不管，将这群师兄师姐散养成了潇洒不羁的性子，新入门的小孩都是自己在山中摸爬滚打长大，哪里有陆絮这么好的待遇。
　　出云收徒标准千奇百怪，单看师父心情，他们师父又是个眼光独到的，从来没收过什么菜鸡，多数弟子入门前便已经定性，勿需师门手把手教是非善恶。像陆絮这样，年纪小，性格如白纸，天赋又差的，还是第一个。

　　云雪归能如何，耐心教呗，还能扔咋滴？
　　陆絮那股子无名火憋在心头，笃地有盆凉水浇下来，余下一点火星子，烧着也不是，灭也不是。

　　他倒是菜出了福分哈。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他惯常是喜怒难辨，情绪压在面皮底下的，这段时日仗着云雪归心大，撒泼打诨不是第一次，偶尔也得寸进尺，但到底过了无理取闹的年纪，郁闷地咬了半晌后槽牙，还是没能朝云雪归发火。
　　他像一只漏气的小海豚，蔫蔫地道：“我也不需要你教，虽然修为不好，但我脑子还是好使的。”

　　云雪归偏了一下头，有些不信。
　　陆絮抱着柱子瞪他，“我要是不聪明，上次地下城，我能跟沈梅君周旋那么久吗？革命胜利的基础还是我打下的呢！”

　　心绪起伏时，他什么词汇都敢往外蹦，云雪归见他实在在意这个问题，索性不费唇舌，点头附和道：“好，那你教我。”
　　“……”

　　陆絮活活给气笑了。
　　他终于放开檐柱，当着云雪归的面原地转了两圈，而后两手叉腰，走到云雪归身前。

　　鉴于身量矮了一个头，他担心气势不够，踮着脚尖踩上了一旁的门槛。
　　云雪归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动作，总算明白过来此番用意，很顺从地仰起头看站在门槛上的他。

　　陆絮与他四目相对，看着看着，忽然没话好讲，只余一些莫名其妙升腾起的笑意，展露在脸上，如何都按捺不下去。他想了想，仗着高度优势，倨傲地拿下巴对着师兄。
　　“云雪归。”

　　连名带姓地唤，尾音却是上扬的，清脆的调子，足见主人心情不错。
　　云雪归眉梢几乎是下意识一跳，手都抬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给他一个暴栗，可见到他脸上显而易见的高兴后，又犹豫一下。

　　“嗯。”
　　他终究还是将手和脱口而出的训诫都收了回去。

　　陆絮见此笑得更欢，倚着门前俯后仰，笑着笑着，那笑中掺杂了不少别的东西。
　　很轻盈的、柔软的一些情绪，软绵绵地浮在那双笑眼里，令他看起来温柔极了。

　　“师兄。”
　　云雪归抬起头。
　　小师弟笑倚门框，残存的愉悦留在他脸上，他注视着云雪归，语调压得低而轻柔，最后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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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升温了升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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