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总想拉我一起倒霉》海底见月

21、纸阴亲（七）

　　扬安陈府。
　　报更声过，高楼上轮值的弟子悄悄呼出一口气，值岗时间已过，马上就会有下一班弟子过来接替，他终于能回房歇息。

　　等轮班的过程中，他取下檐角悬挂的灯笼，里头蜡烛只剩短短一截，拿开罩子，泠泠夜风一吹，径直灭了，他只好取出火折子，重新烧融新的蜡烛底部。
　　今晚气温格外低，他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背后发冷，遂回头望去，却是两刻钟前去解手但现在才回来的同伴，直愣愣地在他身后站着，像个僵尸。

　　他松了口气，啐了同伴一口，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会儿才回，我还当你掉茅坑了呢，小心让师兄抓到你偷懒，训死你！”
　　蜡烛幽幽亮起，他将罩子重新罩上，烛光从纤薄的纸张中透出来，映亮这方寸天地。

　　同伴将手搭到他肩上。
　　“别动我，来，搭把手，把灯笼挂上去。”

　　说完这句话，弟子笑意僵在脸上。
　　——他站不起来了。

　　他的身体失去掌控，僵化在原地，他想喊，却发现舌根发麻，根本发不出声音。
　　同伴在身后，渐渐靠近。

　　他抽搐般眨眼，希望同伴能发现他的异样，然而同伴只是逼近，呼吸声低而平缓地扑在他颈侧，尖锐的牙齿贴上皮肤时，他猛然瞪大眼睛。
　　灯笼落在地上，蜡烛歪倒，点燃罩子上的纸皮，不过呼吸间，火舌将整个灯笼都卷了进去。

　　夜半五更，整个陈府犹如水入沸油，骤然喧嚣嘈杂，所有修士都被惊动了，手提灯笼和火把的人四处走动。
　　定阳府失踪了两名巡逻弟子，轮班的人到时，只看见了一只烧得只剩骨架的灯笼。

　　此为开始，随后廖青阳清点人数，发现失踪弟子远不止两个，足有十一人之多！此前纸人一直对修士避之不及，弟子们都将护佑的重心放在那些妙龄女子身上，谁也未曾料想到它们竟然一声不响就改了对象！
　　“师兄——”两名清点的弟子匆匆而来。
　　“师兄，陆小师弟也不见了！”

　　第十二个。
　　廖青阳面沉如水。

　　“现在开始，所有弟子停止巡逻，五人一组，警哨两声为号，若同组人失踪，立刻鸣哨示意。旭陆带组，死守阵眼，其余弟子阵眼外列阵，不要离开大家的视线，我带组出府寻人，旬阳，放焰火，通知云师兄。”
　　“是！”

　　同一时刻，城外荒山，云雪归一个干脆的手刀，将眼前浑浑噩噩的定阳府弟子劈晕，旁边草丛横七竖八躺了一堆，这已经是拦截下的第五个，这些弟子像被梦魇住了，恍恍惚惚只知往前走，走到这里便停下，也不知道要干嘛，他喊不动，索性全打晕了。
　　这个时节的晚风一时一个向，云雪归嗅到空气中隐约的梅花暗香，顺着方向瞥了一眼——似乎是片梅林。

　　忽然，他耳根忽然一动，似乎听到什么，微微蹙眉，转身藏入草丛。
　　少顷，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对面荒僻无人的丛林小道中，钻出一队步伐整齐的纸人。

　　它们目标明确，直冲荒坡顶，到了目的地之后，却发现空无一人，于是陷入短暂的迷茫。

　　扬安城上空，橘红色焰火划破黑夜，飞速上升，在漆黑的夜色中倏然炸开。
　　草丛里，云雪归眼神冷然。

　　***
　　小队穿梭在漆黑巷弄间，走过潦草的城池外围，逐步靠近核心区，在某个路口，忽然一分为二。
　　一队拐弯，往更幽暗的地方而去，一队直行，冲着那亮如白昼的中心地区。

　　一颗小小的球状物悄无声息滚落，骨碌碌滚到拐弯那队脚下，最后一个纸人经过，它用力一跳，轻巧粘附在纸人的衣摆上。
　　球状物费力地转动几圈，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从里面转出来，眨了眨眼皮，飞速朝各个方向瞥了一眼，而后眼睫诡异一弯，露出个近似于笑的弧度。

　　直走的那队目不斜视地往前。
　　此刻街上空旷寂寥，它们能造出殿宇屋舍，却造不出住民，整座地下城十成有六成是空的，外围几乎荒无人烟。或许是因为之前那道奇怪哨音的缘故，大部分的纸人都赶往中心地区，本就寥无人声的街巷更加空荡。

　　忽然，一只纸人趔趄了一下。
　　它懵懂地低头，见脚下踩着一根滑不溜的藤蔓，不知是哪个调皮纸人做的，直眉楞眼地横在路中央，它一脚下去，把左侧的绳结踩断了，唯剩一端绷紧，连向它右侧的黑暗的民居里，夜里无灯，它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没看出名堂，摇摇头，不甚在意地移开脚。

　　头顶哐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下。
　　纸人抬头看，赫然是一桶满当当的水！那木桶之下，横平竖直地摆了一溜劈开的竹子，摆成了个网格，边缘挖出孔洞，水桶一倾倒，里头的水顺着网格线四散，又从孔洞间淋下来，硬是成了花洒，把每个纸人都‘照顾’到了。

　　十余个纸人，齐刷刷浇成了落汤鸡，虽然没有一浇就糊，但不少纸人身上都出现了或多或少的破损。
　　尤其是脚底，受灾严重，一个纸人走了两步，脚底板都粘掉了。

　　这一泼夏日清凉，不仅把纸人浇出了毛病，其中一位修士，更是活生生给浇醒了。
　　他自醒来，就呆愣了数秒，便趁纸人自顾不暇，猛地挣脱，往旁边小巷一窜。

　　为首纸人愤怒地吹了个响哨，不消片刻，巡逻纸人匆匆赶来，循着它指的方向疾追而去。
　　原先黑灯瞎火的小巷，顷刻间被穿梭的火把映亮，赶来的纸人足有四五波，分批搜寻，屋舍也不放过，附近几条街道，全热闹起来。

　　“在那里——”
　　混乱中，忽然有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几队纸人一看，是个个子矮小的小纸人，他潦草的面容上尚带着惊恐，指着一个方向：“修士！有个穿着青衣服的修士往那边去了！”

　　几声哨音接二连三，火把明亮的光线逐渐远去。
　　小纸人目送着他们完全走远，脸上哪还有半分惊恐？神情寡淡，甚至透着几分冷意。

　　“走了，出来吧。”
　　他冲巷子边那几个竹筐道。

　　牵动无数纸人的青衣修士狼狈地从里面爬出来，细看之下，还颇为眼熟，正是那日跟陆絮在义庄外嗑瓜子的两位义士之一。陆絮记得，他好像叫留安。
　　留安扫扫身上的脏污，面对陆絮的时候，带了几分赧然。
　　“陆师弟，不好意思啊……”

　　陆絮一听这话，感觉脖颈又隐隐作痛起来——方才这人冲进巷子里的时候，他动手拉了一把，对方回头一看，一个纸人，抄着墙角的扫帚就给他来了一下。
　　陆絮头差点给他撅掉。

　　“行了，别说这些。”陆絮活动了下脖子，“跟我讲讲，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留安原还想问问他这幅尊容是怎么回事，闻言活活咽了回去，没敢再问，正色起来，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细细叙述，陆絮听得眉头直皱。

　　“被同门咬了？你确定那是你同门？”
　　留安郑重地点点头，道：“不会认错，他当时神情古怪，我特意仔细端详——他眉上有一道不易见的疤痕。我能确认，就是本人。”

　　“那你被咬之后还有印象吗？”
　　留安缓缓摇头：“不太记得，就记得一直有个声音让我过去，让我到一个地方去，哦！我好像，某段时间特别有想咬人的欲望！”

　　“咬人的欲望？”
　　留安咧开嘴，将雪白的牙齿露给他看，含糊不清道：“你看，我的虎牙长长很多。”

　　陆絮看了一眼，顺手摁下他的狗头，露出后颈。
　　牙印还在。

　　陆絮收回手，若有所思。
　　“被咬之后，不仅会被控制思想，还会有生理上的异变……但不对，我为什么没有……”

　　留安听到了，紧张兮兮地凑过来，“你没有什么？陆师弟，难道你也被咬了？！”
　　陆絮面无表情地撩开他。

　　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不对，他不是没有，他是在印记生效前，变成纸人了！

　　纸人没有血液，没有器官，怎么异变？！
　　陆絮脸色有些难看。

　　犊子的，这异变不会等他变回人之后又延迟生效吧？
　　他思忖间，中心地域哨声警笛一般急促地响起来，这次的声波比先前陆絮听过的每一次都尖锐，也更持久，他听得耳膜直打鼓，不由得跳上屋顶，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只见那片区域，火把如龙蛇一般蜿蜒，火光照耀下，无数纸人倾巢而出，哨音在各个区域此起彼伏，回音萦绕山谷，震荡四周。
　　留安也跟着跳了上来，一见这架势，人吓傻了，“我的天……这些都是来抓我的？”

　　陆絮毫不留情：“你没这么大面子。”
　　这掘地三尺的阵仗，分明是在找什么东西。还是样很重要的东西，不然不至于引得它们这样发疯。

　　两人跳下屋顶，留安心有余悸地道：“这么多纸人……我得赶快通知师兄。”
　　陆絮：“出不去，你知道这是哪儿吗？这是两片悬崖底部的山谷，那些纸人可以变成纸片飘飞上去，但重物只能通过吊篮，吊篮周围，出入都有纸人把守，你现在去送，人家一个哨音就能把你拦在半山腰。”

　　留安挠挠头，很是苦恼：“那怎么办？”
　　陆絮垂眸思索。

　　“放心，你师兄没那么蠢……就算他蠢云雪归也不蠢，弟子失踪，他们肯定能察觉，更何况云雪归还打着顺藤摸瓜的主意，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就怕人家早做好准备，请君入瓮……”
　　现在想来，它们忽然大张旗鼓地对修士发动攻击，不仅是因为那个主人需要修士血肉，可能也是因为有恃无恐。

　　多出来两三倍的纸人数量，就是他们的底气。
　　留安：“确实，这里的纸人远超我们预估，如果师兄他们没有准备，贸然闯入，说不定会出事。”

　　陆絮喃喃：“那我们就得趁云雪归赶到之前，给它们找点乐子……”
　　“……什么？”

　　陆絮抬起头，晦暗光线下，眼尾微微勾起，像只狐狸。
　　“咱们得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