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总想拉我一起倒霉》海底见月

16、纸阴亲（二）

　　突如其来这一遭，上山上了一半的师兄弟二人只好先回扬安城，净身休沐，另找时间再上义庄。
　　陆絮跟他那句道歉，委实是非常真心实意的，陆某人心肝脾肺没了好多年，缺德事的事也做过不少，已经很久没有良心发现过了，可惜他这次难得做个人，对方却反应平平。

　　云雪归：“无妨。”
　　然后没了。

　　他这位师兄，好像天生淡泊，对旁人的情绪鲜少动容，不管是感激、歉疚、还是恋慕。陆絮一连几日，对他说了不下五句“你真是个好人”，但他的眼神从来没有波澜。
　　就像现在。

　　扬安陈家的二小姐，金枝玉叶，貌美如花，此刻正亲自地捧着一堆衣裳站在云雪归门前，满脸绯红，但求怜惜。
　　“仙长……”她手中的托盘，放着几身质量上乘，裁剪极佳的成衣，都是白色，款式简单不张扬，唯有细节处绣着的金线显出价值不菲，“这、这是我连夜请城中最好的绣娘绣的，仙长舟车劳顿，想必、想必没有时间浣洗衣物……这是小女的一点心意，万望莫辞……”

　　云雪归方沐浴完，银白长发湿漉漉的，水雾氤氲在他身侧，竟将那凛雪似的眉眼柔和几分。
　　他垂目一扫，淡淡道：“多谢，华服累赘，不便行动，我已无需遮掩身份，二小姐好意，在下心领。”

　　陆絮的客间正对云雪归，他此刻正双手环胸，依靠门边，饶有兴致地看好戏。
　　陈二小姐被他拒绝，差点急得掉泪，一仰头似乎要说些什么，又被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吓得噤声。好半晌才磕磕绊绊道：“我、小女自知愚钝，不可与仙长相提并论，但、但仙长在我家居住这些时日，你我以兄妹相称，即便无缘无分，也有兄妹之谊……仙长连几身衣裳都不愿意收么？”

　　吃瓜群众陆絮也在边上跟着寻思，这一寻思就想起第一次见云雪归时，那身锦绣华裳，还有发间挽的白玉簪，通身清贵，真真是天人临凡，好看极了。
　　感情是人家姑娘给他搭的啊。

　　云雪归没说话，他的视线落在陈二小姐身上，那双眼睛如平湖般，无悲无喜，通透澄澈，好似这人世间的爱恨情长、万种哀怨，都入不了这双眼。
　　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偏头。

　　陆絮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瞧，他这歪头的动作出来时，陆絮福至心灵地触及其中含义——他压根没听懂二小姐在说啥！
　　人姑娘搁那自怨自艾，啥无缘无分的，他一个字都没悟到！

　　可能是看陈二小姐急得快哭，也可能是为着那句兄妹之谊，云雪归松了口，伸手接过托盘，道：“下次不必。”
　　陈二小姐喜出望外，羞怯地抬眸瞥他一眼，不敢再看，匆匆告辞。

　　目送二小姐下了楼，云雪归正要回房，他那在边上看了半天的小师弟出声了：“师兄，人家喜欢你诶。”
　　“……”

　　云雪归回眸，凉凉地给出四字评价：“胡言乱语。”
　　小师弟道：“师兄，我没胡言，人家真是喜欢你，不信你自己去问。女子面皮薄，不好直说，但她那情意满满当当都快要从眼里溢出来了，师兄，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

　　云雪归回忆了下二小姐的眼睛——很好看的眼睛，情意……看不出来。
　　“你若闲着没事，就回房修炼，师父说你入门月余，寸进没有。”

　　陆絮给这句话一噎，愤愤道：“师兄你别转移话题，这样，我们找十个府中人，若过半都说二小姐喜欢你，那就是我赢了。”
　　云雪归闲得慌才陪他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当下无甚所谓地点点头：“嗯，她心悦我，我知道了。”

　　“……”
　　陆絮：“然后呢？”

　　云雪归掀着眼皮，琉璃透雪的眸子意思很清楚：还要什么然后？
　　陆絮给他整乐了，“师兄，你是木头吧？”

　　他看出来，云雪归已经接受了对方心悦他这个设定——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毫无反应！
　　这人是出家过吗？！

　　云大师兄纡尊降贵地瞧他一眼，最后撂下一句：“口无遮拦。”便施施然回房了。
　　陆絮在原地停留片刻，朝对面那紧闭的房门幼稚地一龇牙。

　　他转身回房，确定云雪归听不到后，才倚在房门上，若有所思。
　　“二小姐怕他，是因为他冷漠、寡言，二小姐喜欢他，却是因为他温柔、耐心……”
　　“听说过面冷心热，面热心冷，但行为跟情绪割裂到这种程度……不合理吧？”

　　***
　　原说在陈家休沐半天，但用过午饭后不到半个时辰，义庄便传来消息，说是万事俱备，可以着手销毁了。本着速战速决的原则，云雪归把刚赖上床准备小憩的亲亲师弟刨出来，任劳任怨赶往城外。
　　陆絮懒倦地扒在他身上，活是被云雪归拖着走。心道这师兄真他娘是个人才。

　　陈家作为上次三十六角乾坤阵的核心阵点，为防余下纸新郎卷土重来，至今还有不少修士留守，午饭后陆絮出门消食，路上与几名修士闲聊一嘴，大致将先前扬安城的事梳理了一遍，提到云雪归，一水儿迷弟对偶像的赞叹吹捧。
　　“仙友来得晚，没瞧见，那日扬安城上方盘旋的冰霜鸾鸟，双翼展开，足有百丈宽，伏低时寒气将整个扬安城笼罩在内，屋檐冻出一层薄薄霜雪，阳春三月，百姓都得回屋烤火……”

　　扬安城数百道基础阵法，大部分是由普通修士们加班加点完成的，但那三十六角乾坤阵，却是云雪归一人独立支撑，冰霜鸾鸟是他绘阵时描画的‘阵形’，这个以城为阵的巨大阵法，所有攻击力，便全在这只鸾鸟上了。
　　原本纸新郎只是普通邪祟，倒也不至于要如此大阵仗，但架不住数量多，伤亡大，拖一日便多一批人死亡，云雪归有手段，有魄力，能挑大梁，确实是个人物。

　　但陆絮稀奇的是，这人前一日才在扬安城兢兢业业整了个大的，当晚收到师门传讯，又马不停蹄赶去救‘陆闻竹’，现下好不容易能歇会儿，人家烧个纸人，都跟小兔子出门似的要知会他兔妈妈一声。
　　这不仅是劳模，还是个很牛逼的劳模啊！

　　陆絮横竖是仗着师兄脾气好，直接两腿一盘，往他劲瘦的腰上一挂。
　　云雪归任他盘，脚步就没停顿过，只是嫌他影响动作，将那乌黑的小脑袋瓜一别，挪后头去了。

　　于是陆絮心安理得地勾着师兄的脖子，呆在师兄背上当一个走不得路的废人。
　　师兄，可靠！

　　行至义庄门前，远远便见门口有两名修士站岗，从敞开的大门能看见院子中的空地上满当当停满了棺材，不少修士来往忙碌。
　　云雪归：“陆闻竹，下来。”

　　陆絮：“好嘞。”
　　而后他麻溜地从师兄背上滚下来，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生龙活虎，让一开始见他被云师兄背着以为他身受重伤匆忙迎上来的两名站岗修士活活将话咽了回去。

　　陆絮站在云雪归边上，相较于师兄笔挺的身姿，抱着胳膊还翘脚脚的他简直没正行。
　　“……情况如何？”

　　云师兄开口，拯救了满腹疑问的两名弟子，他们连忙行礼，敬声道：“都解决了，只是不知灵火符咒是否够用，幸得封家修士送来的伏火鼎，若是灵火烧不尽，还有伏火鼎，也是双重保险。”
　　九州之内，修真势力恒河沙数，除却那些九州闻名的顶尖派系，还有诸多大小门派，数不胜数，大多小门派没法跟大势力争夺资源，就此衍生出很多生存形式，家族传承就是其中一种。

　　封家也算这扬安附近，叫得上名字的大家了。
　　云雪归略一点头，抬步走了进去。

　　陆絮站在门口没动，他粗略一数，院内停着的棺材不足双十之数，棺材盖上封钉封得严实，左右两侧各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铭文，有些痕迹久远，可能是前人留在义庄封印邪祟的棺材被他们拿来用了，也顺道给了思路。
　　抓到的纸新郎足够近百，这里的棺材远不够用，看来是一个棺材挤好几个纸新郎啊。

　　陆絮收回视线，暗自喟叹：连一居室和独立卫浴都没有，这要是我，当场诈尸给你们看。
　　他一转身，搭上两位站岗修士的肩，扬起个笑，哥俩好道：
　　“……二位仙友，咱们聊聊天呗。”

　　“这些纸新郎，‘活’得蹊跷，按理来说，就算有人给下了咒，它们也只是傀儡，不该拥有如此高的灵智。”一位青衫修士引着云雪归进入堂屋，指着一具未封棺的棺材给他看，那里头正躺着一具做工精良的等人高纸新郎，被密密麻麻的金线封死在棺材底部，细看之下，这个纸新郎面部五官栩栩如生，竟如活人一般，不仅如此，它懵懵懂懂，竟还在口吐人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它似乎就会这两句，支支吾吾，一直重复，念的正是婚嫁誓词。

　　青衫修士道：“它是所有纸人中变化最明显的，第一日时五官还十分粗糙，到第二日，就如真人一般，第三日时生了唇齿，能人言。”
　　除却这位，外头忙碌的修士，也是一水儿青衣，他们是扬安城十里开外定阳府的弟子，也是出事后第一批赶来的修士，为首者青衫修士，正是定阳府府主亲传弟子，廖青阳。

　　云雪归细细看了两眼这纸新郎，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此事未完，还得再查。”

　　他直起身，似乎想起什么，往身后一瞥，没瞥见人影，不由得四下看了看。
　　廖青阳道：“云师兄可是在找与你一道来的那位小弟子？”

　　云雪归看向他，廖青阳冲他飒朗一笑，指指大门口。
　　“那儿呢。”

　　云雪归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三道背影蹲在大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起来分外闲适，正是陆絮和先前那两名站岗的弟子。

　　边上两人还略有拘谨，中间某位蹲地的姿势最为自然，豪放中透着不羁，偶尔蹲麻了还换个姿势，换姿势的间隙中，云雪归见他往外啐了一口，却是几片磕开的瓜子皮儿。
　　再仔细一瞧，三人门口的空地上，分明已积攒了一片乌泱泱的瓜子壳。
　　云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