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总想拉我一起倒霉》海底见月

10、无月歌（十）

　　灯火靡靡的观楼里，声响寥寥，除却横栏檐柱留有几处打斗时的破损，整栋观楼，又恢复成静谧雅致的模样，单观外表，倒丝毫看不出是血肉污浊之地。
　　铠甲隐在圆台红纱之后，眼睛一般的两团绿光黯淡下去，便真的像一套了无生气的普通铠甲了。它安静地侍立在角落，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

　　倏然，空荡荡的头盔底下，鬼火升腾。
　　它醒来，机械地扭动头部，看向门口。

　　那里，雪衣华发的人正信步走进观楼。
　　他甫一踏入门槛，周遭温度都降了几个点。来人宽摆大袖，容颜惊世，不似寻常修士着的窄袖劲装，衣上暗绣流萤似的熠熠生辉，裳摆拖着一截，披散开一地的锦绣富贵，乍看像掷果盈车的公子哥儿，可左手，又确确实实把着一柄三尺余长的轻剑。

　　他进来，先是眉目不惊地四下一扫，淡淡地在铠甲所在方向停留片刻，旋即像是没察觉似的移开视线。值得一提的是，他锦缎似的发松松垮垮挽了个髻，有几绺细碎地垂至下颌，颜色竟是罕见的银白色。
　　他像是没注意到来势汹汹的铠甲似的，阖眼片刻，再睁眼时，直接无视铠甲，目的明确地直奔观楼地底。

　　铠甲那把长刀，兜头便朝他劈下来。
　　他指尖轻轻一抬，像是打发一只无足轻重的小虫子，长刀便停在半空，再压不下分毫，薄薄的霜迅速覆盖上刀面，他平缓走过，连余光都未曾波澜一下。

　　他经过铠甲的那一瞬间，先前追的陆絮满场跑的长刀轻鸣一声，自我解体，留了一地的铁石碎片。
　　上面还裹着未化的寒霜。

　　***

　　“师兄，艹是什么？”
　　另厢，镜女屋内，众多凭虚弟子正面面相觑。

　　小师弟听到陆絮的声音，探出个头问他是什么意思。
　　陆絮淡淡道：“没什么，一种植物。”

　　他站起身来，拍拍裴听岚的肩，示意众人跟上来，在屋里捡了个离铜镜最远的小角落，他道：“得想办法让她张嘴。”
　　裴听岚显然正有此意，赞同点头，“不然我再去讲个故事？”

　　陆絮摇头，“她在提防我，今天无论谁去讲，讲得怎么样，只怕都是这个结果。”
　　细剑也跟他们凑在一块儿，俨然已经是仙家一份子，闻言兴奋道：“爹，你为什么非要让镜姐张嘴啊？”

　　听它那语气，倒像是中二少年接到了拯救世界的重任，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呢。
　　陆絮摸摸它的狗头，温和道：“她抓了你很多叔叔，那些都是为父的朋友，为父要救他们出来，你会怪为父吗？”

　　他一口一个为父，旁边凭虚弟子听得头皮发麻，细剑却丝毫不觉得尴尬，感动不已道：“父亲！不用顾虑我，您放心地去吧！”
　　陆絮心道本来也没顾虑你，但嘴上还是接了一句：“哦我的好孩子。”

　　糊弄学大师糊弄完他儿，又打起了镜女的主意，他寻思道：“既然她不张嘴，那我们就想办法让她被动张嘴……”
　　裴听岚蹙眉：“如何被动……”

　　陆絮：“咱去恶心她！”
　　裴听岚：“……”

　　您可真是个主意鬼才啊。
　　他不吭声了，干脆让弟子们在角落处原地修整，随陆絮自己折腾。只剩自己仍旧不远不近守着，防止有什么意外，也来得及出手。

　　陆絮再次在铜镜前落座。
　　整间屋子都是镜女的辖区，方才他们说的话，镜女全听在耳中，此刻恨不得仰天长笑三声，自信满满地看着这个人类坐下，心中发誓：今日就是他们当着妾身的面吃翔，也绝不能被恶心到……

　　直到陆絮念出了他的提问。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别说，这个问题镜女只是略作思索，就觉得有些反胃。
　　可她偏偏又不能不想，回答问题是她行为准则里的一部分。他们这些物件，都有足够的自我意识，本身也不弱，单个拎去外头，都是能威风一面的存在，界主既然敢放他们在界中为自己办事，总得有几分桎梏。

　　就像铠甲离不开观楼，眼睛不在自己的区域就是个蹦蹦跳跳的小弹力球，影壁能在一定范围内对人或物进行空间转移，但也仅限于此，而她，整间屋子都是她的一言堂，唯独给出极好评价时，面对对方提出的问题，她必须给出答案。
　　还不能胡编乱造，至少这个答案在她自己的观念里，必须是正确的。

　　镜女：……妈的真的想呕了。
　　陆絮用数学题折磨镜女时，抱剑依靠门边的裴听岚不知感受到什么，忽而抬起了头，隔着一扇木门，遥遥看向观楼的方向。

　　“师兄，怎么了？”有弟子关切问。
　　裴听岚略带迟疑，片刻后犹豫着摇摇头：“……没什么。”

　　弄错了吧。
　　那位的霜寒剑气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两刻钟过去了，镜女还在想，陆絮甚至怀疑她在故意拖延时间。
　　多简单一题目，这都解不出来，陆絮觉得自己之前想好的数十道难题都白准备了。他敲敲妆台，不虞问：“你行不行？”

　　镜女没回，但铜镜上偶尔荡起的波纹显示她现在很不平静，她或许正在头脑风暴奋笔疾书，但陆絮也不耐得跟她耗了，起身溜达到角落，当着众弟子的面摸出个萝卜啃，这会儿也顾不上萝卜背后的故事，他需要咬点东西为脑子提供动力。
　　“她的智力低得出乎我意料，若此法不行，只能执行plan B了。”

　　“劈……什么笔？”
　　陆絮没回这个没营养的问题，他问裴听岚：“你记不记得，我们一开始待的那间堂屋，灯烛辉煌，光线明亮，整个界中，唯独那处是亮的，也唯独那处是安全的。”

　　裴听岚微微点头，“记得，这个‘界’的界主，恐怕喜暗不喜光，其他生灵也受其影响，当时追我们的草藤，到那间屋子附近便停住了。”
　　陆絮道：“那堂屋处处燃烛，在我们进来之前，那些蜡烛就点着，恐怕不是界主这么闲，非在自己界中留一个膈应之地，而且我观察过，那些蜡烛的燃烧速度正常，只是寻常之物——应该上一拨进来的人，发现了这个‘界’的弱点，才点了那一屋子蜡烛以作防御。”

　　“你的意思是，这个‘界’不是不喜光，它们是怕光？”
　　陆絮咬着白萝卜点头。

　　裴听岚：“你有什么想法。”
　　陆絮作深思熟虑状，片刻后深沉道：“放把火吧。”

　　“……”
　　如斯歹毒，界主听了都流泪。

　　裴听岚道：“没那么简单，先前我们在其他地方点灯，很快会招惹来东西。这火，只怕燃不起来。”
　　陆絮咬了一口萝卜，老神在在：“那我们就烙她呗，烙煎饼，不信她不放人质。”

　　镜女：……神经病啊！
　　细剑听得五迷三道的，到这里总算有点儿回过味来，斟酌再三，还是对它的老父亲道：“爹，你是不是要对付主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孩儿不能跟你一起，主人对我有养育之恩，虽然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但她也是孩儿的再生父母，孩儿绝不会背叛她。”

　　它越说越沉痛，仿佛已经预见父子反目的情形了。话语中的决绝，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沉默。
　　陆絮扭头看它，似乎是这时才想起它的存在，略想了想，开始胡说八道：“是这样的儿，十年前，天下大乱，妖魔祸世，你父亲我作为这天下的一份子，理当为黎明百姓做些事，所以你出生后，我义无反顾就将你送去一个邪魔那里做卧底，这十年来，你在敌营长大，我也阴差阳错失去了与你的联系。这鬼女狠毒至极，竟生生抹除了你幼时的记忆，我一开始没告诉你，是怕你伤心。我们父子直到今日才得以相认，剑儿，我想问你，事到如今，你还愿意随着为父一起拯救世界吗？”

　　“……”细剑浮在空中，被自己惊天地泣鬼神的身世震撼到了，好半晌才道：“可是父亲，主人是二十年前捡到我的诶。”
　　陆絮从善如流：“其实为父是二十年前生的你，说岔了。”

　　细剑将信将疑，虽说还没完全信，但眼瞧着也差不多要信了。凭虚弟子憋的难受，有个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噗——”

　　细剑立刻道：“父亲，他为何发笑？”
　　陆絮：“大概是想到了高兴的事吧。”
　　细剑：“什么高兴的事？”
　　陆絮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能是他媳妇生孩子了。”

　　“……”
　　被‘生孩子’的弟子痛苦地背过身去，脸涨的发红。
　　裴听岚都忍不住，太阳穴隐隐跳动。

　　细剑最后还是信了，它大概是被拯救世界那四个字打动的，心态调整得非常快，叽叽歪歪在陆絮耳边念叨：“父亲，那邪魔作恶多端，不知多少无辜百姓命丧她口，我们何时动手为民除害？不如就今晚吧，避免夜长梦多……”
　　听听，这会儿鬼女在它口中就变成‘那邪魔’了。

　　陆絮答道：“不急，我们还需好好筹谋……”
　　谋字尾调未落，外边忽然传来一声直入云霄的引吭尖叫，像一把利剑划破耳膜，陆絮生生将未吐出的字咽了回去，一个气没顺好，呛了满咽喉的碎萝卜渣。
　　“咳咳——”

　　隔着门也能看见冲天的火光，甚至映亮了这晦暗屋内，陆絮一边咳嗽一边强行掰开房门。
　　观楼烧着大火，仿佛是刹那间燃起来的，直冲天际，连观楼楼顶都吞噬了。

　　刚刚还在建议放把火的陆絮见此场面，震撼地：“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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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出场了，我们雪子短暂地露了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