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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三年零两个月(下) ...

  •   孟宁语记得自己在窗口前被人袭击,出事那天的画面在脑海之中被加速快进。她记得自己根本来不及想清前后因果,就被邵新颠覆了整个人生。

      此时此刻,那种毫无准备的恐惧感再度袭来,逼得孟宁语又看向面前的人。邵新的样子她绝不会认错,从十四岁到如今,将近十年的生活足够让人刻骨铭心,可她也确实在当天看清了凶手。

      那个冬日的阴谋,现在竟然变成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自我怀疑,这种感觉无比瘆人。

      而对面的人显然不知道她心里埋藏的阴影,目光平静如海。

      到底是哪里错了?记忆里的人是他,而现在救她的人也是他。

      孟宁语觉得自己一定把脑子摔坏了。

      邵新看出她脸色不对劲,安抚着喊她:“宁语?冷静一点。”

      她心里的窟窿越来越大,所有无法解释的惊疑和绝望一股脑涌上来,让她想要脱口质问,却又死死忍回去。

      邵新皱眉,他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发生在窗口的袭击,于是毫不避讳地问她:“你记不记得后来停电了?那会儿你在五楼干什么了,怎么会坠楼?”当天确实发生过断电,造成医疗院区内的设备暂时下线,显然邵新在之后也没有找到相关监控。

      孟宁语不肯开口,身后的仪器很快发出警示音,提示患者情绪过于激烈。

      邵新伸手抱住她,低声说:“不想了,不管发生什么都过去了,不重要。”他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只要你醒过来……宁语,只要你能醒,什么都不用怕了。”

      她的脸埋在他胸口,哽咽着无法开口,又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撑在她脑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安全感突如其来,把她满心惊疑压下去,让她瞬间心酸起来。

      生活永远真实,在脑海中根深蒂固。

      少女时代的孟宁语成绩不好,眼看到高三了,这样下去没出路,于是她接受邵新的安排,特意转学进他朋友的私立高中就读。

      那种学校的孩子大多家世优越,而且正值青春期,人与人之间的恶意肤浅又可怕,甚至不问缘由。很快,孟宁语这种没爹没妈的傻妞,在女生圈子里就被视为异类。

      她在学校被人歧视,又是个不服输的野脾气,莽撞打架,一个女孩竟然能闹到浑身挂彩才回家。

      邵新当时非常忙,他科技公司的业务发展迅速,自己也有了新的兴趣,正在筹备成立研究院,试图进行AI技术和医疗融合的研究,因此偶尔才能回家。

      那天他一开门就看见孟宁语奓着毛,正在门后捶墙泄愤,脸上还带着瘀青。

      邵新匪夷所思地上下打量她,怀疑自己捡回来的不是孤女,而是只没进化完全的野猴子。

      他开口问她:“你又打谁了?”

      野猴子一听这话怒气值爆表,张牙舞爪地蹿过去,嘴里机关枪一样说出好几个敌人的名字,开始骂那群女生虚荣,骂完她才突然反应过来,瞪着眼睛和他说:“你怎么不问问我被谁欺负了?”

      “随便谁。”邵新指指自己面前的墙,赫然一个黑拳印。他们家里只剩几面没改装的粉刷墙,眼看厅里这一面已经被孟宁语刮下半层皮了,他冷静地继续说,“反正谁也没这墙结实。”

      她一口气没上来,凶巴巴地嚷:“连你都欺负我!”

      邵新莫名其妙,径自往屋里走,显然没琢磨出这话里的逻辑。

      孟宁语没来得及还嘴,先看出邵新走路有点费劲。

      承东市那一整个星期都没放晴,虽然从邵新下车到家门口没有几步路,但还是把他冻得关节疼。很快她又发现邵新捂着脖子,他外套的衣领也不挡风,连带着指尖都发紫。一看他在外边住的时候就没命熬夜了,休息不好,抵抗力越来越低。

      孟宁语莫名鼻子发酸,心里憋着对他的担心,说不清道不明,反而更生气了。

      她追过去,气得要往他身上蹦。

      邵新一回头就撞见了动物世界,野猴子在线发疯,于是他下意识伸出手接着她,把人抱了个满怀。

      孟宁语脑袋一热,死盯着他那张脸看。

      邵新皮肤太白,瞳色也被衬得比常人要浅。他这样站在灯光下,竟然有些奇异的脆弱感,但男人的轮廓又很分明,只要他稍微有些动容的模样,就好看到惊心动魄。

      野猴子在这一刻长出了廉耻心,她情不自禁开始走神,于是觍着脸,死活不撒手了。

      邵新一愣,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他顺手拍拍她的后背,示意不要闹了,很快往后让一步,两个人之间隔开了一点距离。

      孟宁语心里空落落的,手脚都僵着,好像冻坏的人是她。

      再傻的姑娘也会长大。

      邵新没搞明白她这算不算青春期的情绪波动,但大概能理解,女孩委屈,总想找人撒娇,他只好安慰说:“好了,我看看……你这点伤不会破相的。”说完他继续捂着自己的脖子,手也没比身上暖和多少,于是他倒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她看他脸上都没血色了,冲口而出:“天这么冷,你就不能多穿两件?”

      邵新仿佛没听见,正好走到厨房。

      他所过之处一片狼藉,无论是柜门还是抽屉门,只要让他拉开了,转身就忘。他鼓捣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出一个马克杯,又全程背对着孟宁语的方向,没顾上和她说话。

      邵教授和正常人不在一个次元生活,只要把他扔进市井烟火,他的生存能力就全面清零。

      孟宁语身上的校服脏兮兮的,马上任劳任怨继续去给他当丫鬟。

      她跟在邵教授屁股后边替他收拾,他拿杯子,她就打开咖啡机,他泡咖啡,她就拿方糖,前后不过转头的工夫,孟宁语看见邵新自己去找水龙头了,他似乎又想洗手,于是她立刻开口提醒他,还是晚了半句。

      对面的人直接把冷热水开错方向,一伸手直缩脖子。

      她心里那股劲绷着,凑过去给他调水温,眼看他指尖的颜色越来越深,她想都没想,抓过他的手就捂在一起。

      这下两个人离得更近了,她很快就觉出邵新整个人还拢着外边带进来的寒气,他浑身冰凉,在恒温的屋子里半天都暖和不起来。

      她扭头关水,直接伸胳膊拥住他的肩膀,又伸手贴在他的脖子上。

      邵新全程都没动,主要因为他靠在水池旁边的姿势似乎很省力。他又抬眼看她,忽然笑了,拍她的手,打算把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

      孟宁语耳朵泛红,电视剧看多了,像个恶霸一样,强行控制住脆弱的高岭之花,还恶狠狠地堵他的话:“挺大岁数的人了,别矫情啊,你要是冻死,我就没钱上学了。”

      他镇定自若地继续笑,上下打量她,指指她的脏校服说:“你这学看起来不上也罢。”说着他觉得她像个小疯子似的很有趣,于是难得抬手,给她揉一揉打架留下的瘀青,还放低声音问一句,“疼不疼?”

      他声音低,认真开口的时候,三个字都能说得颇有质感。

      孟宁语年纪轻轻,受不住这样的劝哄,她马上错开目光,心跳都乱了。

      邵新完全不自知,揶揄的话还在继续,摸摸她的头说:“你可真是小朋友,动不动就和小伙伴打架。”

      话音刚落,她肿着的嘴角微微一抽,眼睛就红了。

      邵新实打实想不通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说实在的,后来连他的机器人都能理解自然语言了,他却一直无法理解孟宁语的脑回路。

      那时候她满肚子辛酸,扑到他怀里开始哭,最后脸都哭花了,头发揉乱又黏在脸上,知道眼下丢人,她干脆破罐破摔,蹲在地上开始号,野猴子成精。

      邵新啧啧称奇,很快打开冰箱,掏出两根香蕉递给她。

      孟宁语啃着香蕉,警告他:“风大,出门记得戴围巾。”

      “嗯。”

      “你那条腿不好,别在外边长时间走。”

      他摆手让她别唠叨:“有老闻盯着我呢,车接车送,不至于。”

      “我肯定会好好上学的,学校里没什么,都是同学之间的小事……你忙你的,别担心。”

      邵新又点头说:“不担心,就担心你伙食太好。”

      她磨着牙把香蕉皮放在他脚边,等他泡完咖啡一步踩上。

      他果然又忘了关冰箱门,多亏初代智能家电也很聪明,延时自动关闭。

      孟宁语永远都记得邵新笑起来的样子,眼尾压低,浅色的眸子里会透出朦朦胧胧的光。外人眼里的邵教授是个科学怪人,只有她扬扬自得,以为自己见过他所有真实的样子。

      那些琐碎的日子习以为常,所以才能念念不忘。

      邵新在的时候,她就有一种心安的感觉,所有童年缺失的安全感,在见到他之后,悉数补全。

      后来她上大学,课余时间出去打工,就为了能买一条最好的羊绒围巾送给他。

      邵新忘性大,就连院区的权限卡都能被他当书签用,但他从来没换过围巾,也难为他没弄丢。

      他戴着它很多年,直到如今。

      经年而后,这条围巾还在。

      每次邵新伸手拥住她的时候,孟宁语都感觉自己那些年月白活了。就比如此时此刻,她连鬼门关都闯过来了,被他这么一抱,仿佛还是那个只知道摸爬滚打的小朋友。

      他不知道她出神在想什么,安慰着告诉她:“我去叫人,一会儿要做检查,别乱动,先躺好。”

      他说着起身要走,孟宁语盯着他的背影看,邵新长期用药,但如今走路四平八稳,看起来那些关节上的后遗症也好了。

      病房陌生又清净,灯光冷淡,室温二十六摄氏度,但她总觉得四下冷清,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凉意。她想起这城市总是有风,于是和过去一样,习惯性地开口说:“多穿点,我现在靠你了,千万别倒下。”

      “放心。”邵新已经推开门,忽然回头看着她笑,声音低缓,“这三年,我过得比你好多了。”

      病房里只剩孟宁语一个人。

      她安静下来,觉出精神不济,也说不出是哪里难受,脑袋里的神经像在跳蹦床,不光是疼,还怪异地自顾自兴奋着,但她的身体着实跟不上,也没有余力多想,很快又睡着了。

      时间概念变得模糊不清,直到病房门发出响动,有人进来了,她又重新睁开眼睛。

      邵新不是医生,他需要找人来为她做检查,但眼前进入病房的人看起来只是一位女护士。身上穿着严谨的白大褂,还有口罩,从头到脚只露着眼睛。

      孟宁语不认识她,但认识她身后的东西,一个“垃圾桶”从容地跟进来了。

      那倒霉玩意儿已经更新换代,体形变得细长,动作更加灵活,但定位还是工作机器人,于是外形依旧像个桶。

      孟宁语躺在床上翻白眼,看见它就来气,于是她和护士小姐姐套近乎,开口问:“它能听懂人话了?”

      没人理她。

      小姐姐比“垃圾桶”还寡言,一切公事公办。

      孟宁语有点尴尬,问她怎么称呼。

      对方完全不搭腔,冷静地站在病床旁,捧着电子病历做记录,显得非常专业。

      反倒是“垃圾桶”自来熟。它欢快地凑近孟宁语,发出声音:“恭喜发财!”然后启动医疗程序,开始检查她复苏后的身体情况。

      孟宁语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医院,应该由医生进行的常规检查全部被AI机器人取代了,她也只能躺着配合。

      她在“垃圾桶”的安排下抽完血又查心电图,最后进行脑部核磁共振检查,前后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让她无聊到只想和人聊天。

      孟宁语开始喊护士,想和她说说话:“机器人是邵新弄进来的吧?这里有没有医生啊……我昏迷三年,就靠它做检查吗?”

      她的小命就这么交给一个“垃圾桶”,未免有点草率吧。

      护士小姐姐仿佛屏蔽了外界信号,一动不动地站着,还是不出声,也不回答任何问题。

      “几点了?”

      这句对方听见了,抬手触屏,墙壁很快显示出当前时间,下午三点半。

      孟宁语明白了,对方不是聋子,只是单纯不想理她而已。

      她觉得奇怪,仔细观察对方,护士把口罩戴得严严实实,完全遮住脸,一双眼睛非常专注,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开始逐项核对检查结果,没有任何沟通意愿。

      这都什么仇什么怨啊!

      孟宁语嘟囔着抱怨:“邵新去哪儿了?”

      护士背对她,又入定了。

      孟宁语确认自己说的是人话,越想越觉得对方古怪。她没办法,只能扭头看向“垃圾桶”,问它:“这里是什么地方?”

      “垃圾桶”作为一个机器人,态度热情。它被设置成幼童的声音,所以语气欢快,此刻傻乎乎地回答她:“这里是医院。”

      “废话。”孟宁语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什么医院?医生在哪里?”

      它的声音一成不变,甚至有些雀跃,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欢迎来到新世界。”

      这是孟宁语醒来听见的第一句话,它真该去迎宾。

      她无奈提醒它:“我是问哪家医院,告诉我名字。”

      它好像陷入了死循环:“请放心,这里是医院。”

      接二连三沟通失败,人的情绪难免起伏,孟宁语感觉这破玩意儿根本就听不懂人话,越想越气。

      “垃圾桶”尽职尽责安慰她说:“请保持冷静。”很快病房里响起轻缓的音乐,试图让她放松。

      孟宁语彻底没辙了,一个大活人拒绝和她沟通,愚蠢的机器人又只知道完成工作,她干脆指着护士问它:“她是哑巴吗?”

      “垃圾桶”脑袋上的灯光红蓝交替,似乎在进行艰难的运算,然后它欢快地发出声音:“恭喜发财!”

      孟宁语无语捶床,干脆闭眼不动了。

      “垃圾桶”效率很高,汇总完各项数据,孟宁语的复苏情况出乎意料十分稳定,神经系统恢复,脑部缺氧的情况也明显得到改善,核磁共振结果没有明显异常。

      最后一步,病床旁边的电子臂挪动过来,为孟宁语打针输液,很快她就觉得困倦,意识又模糊起来。

      病房里的音乐循环往复,她渐渐听出那是理查德的《夜色奇境》,而后她闭上眼睛,又记起这是邵新过去最爱听的一首钢琴曲。

      有时候他会在家工作,睡得晚,书房里就会放音乐。无数个夜晚,孟宁语偷偷把门拉开一些缝隙,蒙着被子躲在自己的卧室里,伴随旋律入睡。

      这曲子太熟悉了,勾着人的意识往下沉,仿佛旧日的一切都回来了。

      病房里细微的动静越来越远,孟宁语挣扎在睡梦边缘。她告诉自己放松,却又不能完全睡着,发现有脚步声离得近,那个奇怪的护士小姐姐走过来了。

      比起“垃圾桶”,人的冷漠反而像台机器。

      孟宁语心里一动,感觉出对方走到自己床边,于是她摸索着伸出手,突然抓住对方的胳膊。

      音乐陡然变调,随着她心底的讶异,毫无预兆换成激昂的交响乐,但她根本顾不上听,一碰之下才觉得心惊,她抓住的人身体毫无温度,触感冰冷。

      对方明明有手有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孟宁语瞬间激动起来,身后的仪器发出尖锐的提示音,她的头开始疼,于是拼命说话追问:“你是谁?人还是机器?”

      三年而已,这年头人鬼不分了。

      对方很快甩开她的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解释,而另一侧幼稚的声音又响起来:“请保持冷静。”

      “冷静个屁!”孟宁语逼着自己不要睡,头顶上的冷光灯刺眼,她想坐起身,但没有力气。

      机器人头顶闪烁,迅速调整仪器上的各项数值,提示音生硬:“病人情绪过激,影响神经系统修复,目前采取药物助眠,无副作用。”

      孟宁语扭头观察四周,病房里空荡荡的,墙壁上显示着时间和日期,很快随着她的目光调低分辨度,又变换色彩,试图在帮助她稳定情绪。

      钢琴曲渐渐恢复,华丽典雅,轻柔地往她耳朵里钻,又成为某种暗示,强行把她的情绪平复下来。

      孟宁语意识到自己有些神经质,于是深深吸气,试图保持冷静。她想和那个护士解释自己的行为:“对不起,你……你是从冰柜里钻出来的吗?”

      对方目光毫无波澜,也没觉得好笑。她只是抱着胳膊,站得离病床更远了。

      孟宁语说不出哪里不对,但连一首钢琴曲都透着违和。

      病床旁边的智能设备飞快运转,古怪的护士调整好病房内的光线,她抱着电子病历保持沉默,全程眼神淡漠,一切都重归平静。

      孟宁语十分不安,又追问:“邵新呢,他为什么没来?”

      “垃圾桶”指引电子臂缓缓探过来,替她拉上被子。随后它挪动到病床另一侧,回答她的问题:“邵新教授正在工作,暂时由我接管病房。”

      孟宁语好不容易醒过来,现在又快被这玩意儿气死了。

      她躺着和残废没什么区别,不管有多少疑问也找不到答案,与其和机器人绕圈子,还是睡觉比较舒心,于是她不再挣动。

      “垃圾桶”轻快的童音响起:“请安静休息。”

      药物很快起效,孟宁语一头扎进梦境里,又回到了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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