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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险些忘却的人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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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做梦好事多,虽然承东市的冬天漫长,但天气一冷,人就容易珍惜仅存的暖意。
孟宁语记得自己在厨房做饭的样子。那时候黄昏傍晚,窗外夕阳色彩浓重,在天边拖拽出霞光,只有奇妙又瑰丽的红色亮透半边天。
她干什么都半吊子,实在不机灵,但做饭的技能点是满级。孟宁语刚上学的时候,个头还没有灶台高,已经学会踩着椅子去炒菜了。因为她妈妈精神不稳定,又一个人带着她,所以现实让孟宁语早早学会喂饱自己,顺带还要照顾母亲。
后来连她唯一的亲人也走了。
那时候她还住在自己家里,老房子地处闹市边缘,交通十分便利。那一带算是现代化城市里最后的老街区了,片区缺少规划,拥挤不堪。一栋房子里住过的人能数出上下五六代,早算不清是什么年月盖起来的,统一只有六层高,根本没有电梯。
周末双休,学校没课,于是孟宁语连着两天都不愿出门,把自己关在家里收拾屋子,安安静静吃饭睡觉。
周日的时候,家里来客人了。
她在厨房刚做完饭,听见敲门声,意外发现是邵新来了。
他的科技公司近几年发展势头很猛,参与慈善助学项目,因此他才能作为她的资助人。但邵新本人只在助学仪式上露过面,根本没和孟宁语在私下见过。除了热搜上关于最新AI机器人的新闻之外,她甚至很难找到和他相关的消息。
孟宁语十分独立,自己上学,早就习惯一成不变的生活了,因此邵新突然来访,她还是感到惊讶,但很快就客客气气把他迎进门了。
她挠挠头,不知道怎么称呼邵新,纠结半天,对着他大义凛然地叫了一声:“邵叔叔好。”
邵新明显震惊了,那年他才二十七岁,被她喊得僵在门口,半天都没动。
孟宁语一看他表情不对,赶紧改口说:“邵大哥?不行,这也太江湖气了。”
“……”邵新冷不丁被她逗笑了,清清嗓子提示,“邵新。”
“哦,邵新。”她一点不客气,从此直呼其名,没大没小。
孟宁语不见外,她的狗也不见外。一道黑影对着邵新扑过去,绕着他的腿嗅来嗅去,不肯走。
十五岁的孟宁语终日和一只狗做伴,那狗还和她同龄,普普通通的中华田园犬,一身黑毛。
她给邵新讲它的来历,是她妈妈当年在路边捡回家的,说是陪她长大,于是她们娘俩把它从小黑养成大黑,现在已经是只老狗了。
大黑老当益壮,那段时间突然有了精神头,见人就扑。
孟宁语示意邵新别怕:“它牙都掉光了,咬人也不疼。”说着那天大黑果真争气,说话之间,它对着邵新的裤腿来了一口,确实没咬出什么,只把邵新又逗笑了。
很快大黑就像完成认人仪式一样,摇着尾巴不叫了,跟着他四处溜达。
邵新本身的行程是去会展中心参加研讨会,回程偶然经过这条街。他看见路牌,对这地方有印象,想起是孟家的地址,于是顺路过来看望。
他身上还穿着正装,但似乎非常怕冷,于是又在铅色的西装之外披了大衣。人的身体一弱,轮廓也显得极其易碎,让他周身莫名有些微妙的气质。
孟宁语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场面,偏偏记忆犹新。
因为邵新突然出现,活像个摆错地方的金贵物件,她都不知道该让他坐在哪里才合适,觉得周遭老旧的一切和他不相称。
她起初还有点手足无措,很快就屈服于自己颜控的劣根性,本能地和人热络起来,大致带他转了一圈。
家里主卧是她父母的房间,一直原样空着,摆着遗像,这几天她重新擦拭过,鲜花也是新换的。
孟宁语招呼邵新去客厅,却发现他停在屋里,似乎在看遗像。
她解释说:“我妈的忌日到了,所以我没出去,这两天想陪陪她。”
邵新向逝者致意,很快也走出去了。
大概是她沏茶倒水的态度过于平静,让他没忍住,多问了一句:“我听说你母亲是病重走的,什么病?”
她家客厅的小沙发实在太挤,还被她的练习册占据了扶手的位置。孟宁语都不好意思和他坐在一起,干脆蹲在茶几旁边接话:“我爸走得早,我妈受了刺激,精神不好。前两年趁我上学不在,她从家里跑出去了,一个人在路上乱晃,被车撞了。”说着她又指指脑袋,示意他,“一开始昏迷不醒,医生说最好的情况就是植物人,后来大概熬了一年多吧,情况不断恶化,基本没希望了,确诊脑死亡,实在没必要维持了。”
十几岁的孩子总急着装大人,孟宁语在心里压着情绪,把一番话说得轻松,只有尾音发颤。
邵新以往只知道她的大概经历,没有仔细关注过,此刻他听她说完,意识到提这些不合适,很快补了一句:“抱歉,我之前不清楚。”
“没事,我不难过。”她赶紧摇头,生怕他以为自己卖惨,于是拍着腿站起来说,“就是有点可惜,我妈昏迷的时候,我总觉得她能醒过来,因为她还有我。这人脑子再糊涂,总该记得还有牵挂吧,可是她后来的情况越来越糟,医生说这和个体的求生欲也有关……我想她可能真的放下我了,不愿意疯疯癫癫变成我的累赘,只想求一个解脱。”
邵新把大黑抱起来,放在腿上摸了摸,告诉她:“没有母亲舍得抛下自己的孩子,只是植物人促醒一直都是个难题,现在的医疗水平有限,一旦脑死亡确实不可逆,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救治了。”
“我知道,不怪她。”孟宁语听懂他的安慰了,笑笑说,“她是怕拖累我,所以我现在没有时间难过,我要赶快长大,这样她才能放心。”
邵新任由大黑蹭在自己怀里,抬眼定定看她。
孟宁语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年那些话随心而已,她一个小屁孩,说不出什么深意,却好像让邵新十分触动。
他们没聊两句天就黑了,邵新起身打算走。
孟宁语傻乎乎地盯着他看,看得直咽口水,脑子已经跟不上嘴了,突然问他说:“你吃饭了吗?”
邵新的脸色在屋子里缓过来不少。他看向厨房,多少有点意外。紧接着他脚底下的大黑先蹿过去了,一把年纪的老狗还是没出息,听不得动嘴的词。
明明邵教授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没想到他竟然对“吃饭”的提议十分感兴趣,他没有推拒,大大方方在她家拥挤的小客厅里坐下了。
那天晚上吃完饭,她送邵新出门,问他:“好吃吗?”
邵新点头说:“没想到现在的小朋友都会做饭了。”
孟宁语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我妈说人是铁,饭是钢,只要饿不死,天塌了都不怕!”
这种盲目的自信可能真是遗传。
“西红柿可以再炒软一点。”他还评价上了,回味一下说,“嗯,那个豆腐不错,我真是第一次吃。”
“那是红烧灰豆腐,我妈教我的,她的家乡菜,独门秘制。”
他点头说:“汤汁稍微有点咸了。”
她虚心接受意见:“下次一定改进。”
邵新也没客气,后来他几次顺路过去,都是去她家蹭饭的。
梦境把一切加速,很快孟宁语记得自己上高中了。
她有时间茁壮成长,但对大黑而言,它已经是超常发挥的老寿星了,最后连它也死了。
大黑毕竟是只老狗,能陪她的日子有限,早晚都有这么一天。
孟宁语记得它走的时候很干脆,没挣扎也没病,唯一的异样就是前一晚非要在她床上趴着一起睡,再到白天的时候,它好像只是趴着趴着,直接就在墙边咽了气。
那时候她还在放寒假,又蹲在家里好几天,直到邵新有空去看她。
她破天荒没心情做饭,麻烦他开车带自己去郊区,然后找到一片湖,算是个风水不错的地方,亲自去湖边的一排树下,把大黑埋下去了。
母亲走的时候她没哭,后来年年忌日她也没哭,但大黑突然离开,彻底把她死绷着的那股劲给逼垮了。
孟宁语以为自己能乐观面对生活,强撑着最后一堵墙,但如邵新所说,她再坚强也只是个小屁孩,所以在那种时候,她怎么都撑不住了。
她站在树下哽咽撒土,和大黑告别:“你也算寿终正寝,我们没让你这辈子遭过罪,尽力了。你好好走吧,我明白,你陪着我……也尽力了。”
不知道是因为苦日子太多不堪细想,还是孟宁语天生达观知命,反正不管什么事落在她身上,总能变成一种豁达的体谅。
她不和自己为难,经历风雨却依旧善良,她吃过太多苦,却相信这世上还有光。很多成年人一辈子都想不开的事,到她这里迎刃而解。
她知道,那些生命里所谓的缺失,其实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天依旧是个黄昏,湖边风大,山水萧条,几乎没有人。
孟宁语记得自己迎着风瑟瑟发抖,身前的树是市区不常见的种类,有层叠柔软的树皮,枝头还剩下最后一点点白花,倒十分应景。
她站着舍不得走,最后被邵新拉起来,于是她心里决堤一样,怎么都堵不住了,突然扯着他的大衣,站在湖边号啕大哭。
他拿纸给她擦眼泪,说他可以照顾她的学业,问她愿不愿意搬去和他一起住。
她有点哭傻了,抬头抽泣着说:“我没钱付房租。”她更难受了,“而且你都替我交了那么多学费,这样我更还不上了。”
邵新表情为难,想一想说:“那你过来帮我干活,半工半读,做饭抵债。”
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永远天不怕地不怕,孟宁语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回去的路上才反应过来。
邵新说过他的家庭情况,过去时代局限,高学历的人并不多,但邵新的父母都是高知,也是国家级的科研人才,一直忙于工作,原本不打算要孩子,直到年纪大了之后才意外有了邵新。他是家中独子,等到他成人的时候,父母已经是古稀之年,在他工作没多久之后就相继去世了。
所以他家里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邵新开车送孟宁语回城,她坐在他车上的时候,越想越紧张,却只记得盯着邵新的侧脸看,好像能从他脸上分辨出这人有没有歹意,最后看出他脸色苍白,风一吹手指的颜色极深。
他眸子里透着深深浅浅的光,另一只手微微侧过去,撑着半边车窗,其实那姿势并不刻意,但让他显得轻松又勾人。
非亲非故,一个男人,突然说要收留她,她却很盲目,三观跟着五官走。
窗外只有寂静树林飞速掠过,孟宁语几乎不敢眨眼,只觉得连他的影子都不真实,而眼前的路不断延伸,全世界的光仿佛都被拢进车里,就像能直接开进未知的世界。
孟宁语脑子里冒出无数科幻片的情节,故事里总会出现一个怪博士,找借口拐走美少女,然后少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器官不翼而飞。
眼下她这位“美少女”正襟危坐在副驾驶位上,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邵新:“你,你们不会是做人体实验的吧?”
邵新抽空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她抓着安全带,不敢说话了。
邵新声音低沉,问她:“后悔了?”
孟宁语吓得哭都没地方哭了,脱口而出:“要不算了?那个……我傻,基因不好,没什么大用,真的!”
开车的人一脚油门,直接上了高速,扔给她两个字:“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