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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三年零两个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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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记忆并不客观。
这句话是邵新说的,当时的孟宁语还在上高中,面对自己不及格的数学卷子,前途堪忧。她记得自己亲妈还在的时候,对她的成绩从不担心,总觉得她将来一定是国之栋梁。
当时邵新忙了半个下午,坐在屏幕之后,眼睛都熬红了。他抽空扫一眼她的卷子,十分惊奇地问:“亲妈说的话你也信?”
他出钱资助她上学,多少算是半个监护人,不但没帮助她提高成绩,还因为嫌她实在带不动,宁可给她请家教,也拒绝回答她课业上的问题。
“你就不能管管我?万一将来我连大学都没考上,你邵教授的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邵新对此早就想开了。他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就像关爱弱智儿童一样安慰她说:“你不要太有压力,我做慈善从不求回报。”
她就搞不明白自己怎么越学越废材了,开始掰着手指头给他讲小学的事情。
她说那时候老师十分喜欢她,说着说着心里不甘,于是连她上台给同学讲题的细节都没忘,抱怨自己那会儿被粉笔末呛了一脸。
邵新有些疲惫,他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笑意却从眼睛里透出来。他适时打断她:“你还说自己小时候特别漂亮呢。”说着他就把桌边摆的照片拿过来,直接拍在她面前。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场慈善助学仪式,孟宁语上台和他合照。
十四岁的孟宁语披头散发,小脸晒得黝黑,突兀地瞪着一双大眼睛。作为失去父母的可怜少女,她在那种感人的场合里看不出无助,反而像只刚打完架的泥猴。
她盯着照片开始心虚,照片上的邵新年轻有为,简陋的大红背景板十分庸俗,但依然没能折损他的颜值,反而在她的衬托下,他显得风度翩翩,又高又白,整个人都在发光。
孟宁语磨着牙不认输,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多可爱啊!”
邵新没理她,拿走照片说:“你开心就好。”
她摔门而出,当天晚上邵教授只能吃泡面了。
事实证明,细节不能佐证记忆,因为它总是被人的潜意识干扰,向人所希望的方向自动补全。
邵新曾致力于脑科学研究,后来又成为人工神经网络的专家,堪称学界骄傲。他总有太多她听不懂的大道理,但关于记忆的阐述十分浅显。
孟宁语在经历过无数次打脸的教训之后,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记忆补全。
她自认活得开心,从不困扰过往,因为发生过的事无法改变,而人活在世,前路浩荡,有一百种未来等着她去闯,没有理由浪费。
只有那年冬天的记忆成了心魔,反反复复在脑中重历。
她竟然没有死。
孟宁语的记忆终止于一片灰色的建筑,她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冬日了,突然再次听到邵新的声音,所有感官仿佛突然重启。
“欢迎来到新世界。”
一句话凭空而来,邵新的声音异常清晰,猛然撕开她的意识,让她面前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听觉最先恢复,医疗仪器发出轻微的响动,近在咫尺。
孟宁语的头非常疼,感知能力如同被打散的沙堆,随着她的复苏又一一重建,很快,她发现连四肢的触感都清晰起来。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后怕,怕这又是一场梦,于是剧烈挣扎,直到重重呼出一口气,发现自己确实还活着。
说来可笑,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这个认知竟然让她觉得魔幻。
聪明人不快乐,但孟宁语刚好相反。她的人生乏善可陈,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好,得过且过,后来好不容易毕业了,一腔热血又去当警察,但同样不怎么优秀,只会蹲办公室。
心大不愁,她有破碎的童年,却因此学会了怎样从泥沟中爬出来。可惜人间险恶只是卷宗里的只言片语,她还不足以感同身受。
孟宁语根本毫无准备,直接倒在了那个冬日,她在启新研究院中撞破的一切,实在太超纲了。简单来说,她怎么也想不到研究院里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别提她都没有机会周旋,就被直接当成闯入者灭口了。
更为魔幻的是,此时此刻,孟宁语用尽全力睁开眼,发现凶手就坐在自己身边。
邵新对她的清醒并不意外,他好像一直就在等,等到她睁开眼之后,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她说不出话,只能盯着他的脸,看他坐在床边的高脚椅上,穿一件厚实的白色毛衣。
邵新一向注重保暖,在室内也戴着那条灰色的围巾,唯一的区别是此时此刻的他显得气色不错,人也精神多了。
孟宁语觉得自己就像喝断片了,突然睁眼,对清醒之后的现实毫无心理准备,于是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像个傻子似的拼命打量周遭,但又因为她人还躺着,视野有限,只好盯着唯一的活物,半天得出了一个结论,邵教授真的很好看。
柔软的织物毛茸茸地拢在他身上,人在灯下,连轮廓都晕出一层光。那件毛衣宽松,依旧没能挡住他卓越的身材比例。一个男人腰细腿长,白得过分,再加上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下压,睫毛之下竟然能扫出小片阴影,于是让他看人的时候总是自带三分深情……就比如此刻,邵新一动不动的模样,实在有些不真实。
他了解她的脑回路,任由她打量自己,然后神色坦然地开口问:“好看吗?”
孟宁语没忍住笑了,感觉自己的脸都包浆了,这笑容肯定比哭还难看,她只好龇牙咧嘴地试图表达肯定。
邵新重重叹气。
很快,这样的场面让孟宁语感到混乱,她开始怀疑那些记忆只是一场噩梦,于是艰难发问:“我睡了多久?”
“今天是四月二十七号,星期四。”邵新说完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她不要用力,然后他屁股也不抬,滑着椅子就去看她的各项医疗数据,又询问她的感觉,调整供氧浓度。
孟宁语的脑子卡壳了,她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做噩梦能做两个月?
没等她想完,对面的人抬眼补了一句:“三年了,孟宁语小朋友,你昏迷了整整三年零两个月。”
小朋友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手脚发凉。
随着邵新的声音,对面墙壁上的智能屏亮了,很快显示出当前日期,还有时间和天气。四月的承东市气温突破十摄氏度了,虽然温度还是冷,但不会再下雪。
噩梦成真,劫后余生。
孟宁语没力气表达自己的震惊,默默在心里消化这个事实。
此刻她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吃力,心里却像被人捅出窟窿,强撑着意识。
她渐渐感觉出自己浑身上下确实没一块好地方,经过漫长的愈合,依旧疲软。她缓了半天,忍耐着身体上的无力,又强迫自己接受现实。
很快病房里的提示音响起,扫描结果令人欣喜,她的各项指标稳定。
墙面上的日期提示已经隐去,切换成待机屏幕的时候,渐渐浮现出一行字。
I am forever walking upon these shores, between the sand and the foam.
我永远走在这海岸上,在沙与沫之间。
——纪伯伦
邵新重新回到了病床边,孟宁语也终于攒足力气说话:“所以那不是梦。”
“你梦见什么了?”他慢慢移除她身上的针头,声音很轻,“梦见你大冬天不睡懒觉,也没去上班,偷偷摸摸跑来研究院找我?”
她看着他低头的样子,突然有些恐惧,但她此刻是个连喘气都费劲的人,无处可躲。
此刻的邵新离她很近,目光平稳,半点波澜都没有,于是她用尽全力抬起手指,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邵新没有避开,后半句话不轻不重,看着她说:“你来就来吧,跑什么。”这话说得不是疑问,实打实像句感叹。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孟宁语不敢动了。
他也没追问,手正被她抓着,只好转转腕子,示意她放松,又说:“醒了就好,先别乱动。”
她咬牙不放,用手指摩挲他的手腕,一点一点探进袖子里,问他:“你……还好吗?”她感觉到他皮肤上的红斑都没了。
邵新愣了一下,很快点头说:“老闻试出新药了,可以减少激素依赖,这几年下来问题不大。”
他的血液科医生是闻天南,也在研究院里挂职。听他这个意思,老闻这些年没放弃救他,好歹想出办法,在邵新的病上有了突破。
孟宁语松开手,没有再出声。
他终于把她从一堆仪器中解救出来,又给她拉好被子,把椅子拖过来。他看她这会儿情绪还算稳定,开口告诉她,三年前,医疗保密区内突然拉起警报,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从五层楼上摔下去了。
多亏楼下的杉树把她挂住,挡下冲击,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她当时身上多处骨折,但没有伤到关键脏器,最危险的是脑部重伤,导致之后陷入了长期昏迷。
邵新的话很简单,因为一切过去那么久了,万幸最好的结果已经摆在眼前,可这三言两语说到最后,还是让他声音发沉。
孟宁语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她的记忆还在,恐怖的经历如鲠在喉,面前的邵新却经历了完全不同的版本。
她的话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邵新皱眉闭上眼,过了很久才伸手握住她,轻轻开口:“院里一直在研究植物人促醒,但我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把这项成果用在你身上。”他俯下身,额头抵在她的手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到这一刻他才能真正放下心。
孟宁语感受到他的手指在发抖,长期昏迷是一种慢性折磨,而这样熟悉的动作,让她几乎瞬间红了眼睛,再次怀疑自己的记忆。
邵新没有起身,顺势靠在她手边,轻声问:“宁语,你为什么会去研究院?”
她一瞬间愣住了,这也是她的问题。三年前的邵新没有去复诊,而研究院全面清场,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孟宁语在噩梦里反反复复睡了三年,醒过来宁可否定自己,因为她相信邵新此刻的眼神不是装的。
她曾经坠楼是事实,如果邵新真的想要灭口,没有必要再来救她。
孟宁语的眼泪不值钱,可惜哭也哭不动,她感觉眼泪在自己往外蹦,只能拼命摇头,说出一句:“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邵新抬头给她擦眼泪,告诉她不能哭。他还和过去一样,哄人的时候情商奇低,基本只靠镇压,他就会捏她的脸说:“你一哭我都后悔了,还是昏迷的时候比较可爱。”
说着他回身调节墙壁,显示屏直接变成镜面。
孟宁语这才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脑子里拧成死结的疑问全忘了。
她像个魂飞魄散的女鬼一样仰在床上,浅蓝色的衣服歪歪扭扭套在身上,头发还被剪短了。剪头发的人应该是出于好意,在她动过手术后希望给它们维持方便打理的长度,可惜手艺令人痛不欲生,一看就是邵教授亲自操刀。
孟宁语一想到自己这三年恐怕都是被他这样照顾的,更想哭了。
她现在说句话的费劲程度堪比舍掉半条命,但她还是舍了:“我错了,快把镜子关了。”
邵新伸手捋顺她的头发,对着她狗啃似的刘海一点也不尴尬,解释道:“你不是喜欢短头发吗,利落。”
利落个屁。
轮到孟宁语叹气了。
三年之后,她躺在病床上,现实和记忆截然对立。
孟宁语盯着邵新,他从容以对,让她怀疑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觉得喉咙发紧,干巴巴地说:“赏口水喝。”
病床上的辅助机械臂很快完成指令,拿过标注为常温的饮用水。她一点一点费劲地往嘴里抿,虽然没喝出什么味道,但生命之源永远是最好的安慰,让她有种重生的错觉。
无论如何,活着就是希望。
孟宁语慢慢撑起上半身,病床也随之调整成适合半坐的角度。她看看这间病房,白色的墙壁,四周宽敞却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切都是熟悉的邵氏风格,干干净净,智能机械风。
这看起来应该也不是普通医院,里外似乎都很安静。
邵新总算干了点人事,他亲自拿纸巾给她擦嘴,又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背部可以靠在软垫上,直到她喝完水缓过神,他才重新开口问:“你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吗?”
孟宁语盯着银色的金属水杯,连目光都不敢挪开,最终点头。
“你昏迷这几年,我大概查清楚了。”他看向一侧监控她脑部的仪器,随着她的神经波动,很快屏幕上各项数据不断起伏。他示意她只是检查恢复情况,但孟宁语很难冷静,他只好轻轻抚上她的肩膀,引导她回忆,“我知道你进了医疗院区。”
三年前,启新研究院确实惹了麻烦。
过年之后,围绕他们医疗院区的临床研究传出一些负面新闻,但只是小道消息而已,很难引发大众关注。邵新是个大撒把的领导,平日一头扎在科研里,管理上的琐事轻易不会直接捅到他面前。医疗院区的负责人是他的搭档,一位女同事,起初警方传唤过对方,一开始他们都以为不是大事,只是负面新闻才引起常规调查,根本没有意识到之后会被立案。
医疗院区针对所有的调查都尽力配合了,包括提交实验区域里的日志文档,但没过多久,警方仍旧要对院区采取强制关停。
“我知道警方查案有自己的规定,但突然下禁令对院区的影响太大了,所以那天同事急着找我,我一大早改时间赶回来……你应该也看见了,医疗项目事关重大,它和AI实验室不同,这里有很多封闭治疗的患者,突然被封,病人的疗程就必须终止,实际上存在很大的临床风险,而且院里的损失也不可预估,我们必须尽快开会应对。”
但邵新没有想到,市局的案子,竟然波及孟宁语。
她听他说完,大致弄清了为什么当天研究院里会出现反常情况,而且这么长时间下来,他肯定也知道自己当年的计划了。她提前准备过,清楚他在家里一向没有防备,所以轻易拿到他的最高权限,又通过保密的疏散通道进入医疗院区。
市局办案,一旦怀疑启新研究院有可能隐藏证据,那么邵新作为第一责任人,找他身边的人渗透进去暗访,无疑是常规手段。
孟宁语很快调整好情绪,如他所愿,回顾当天发生的事。
她记忆中的画面没有缺失:“我也是误打误撞进了办公室,根本就听不清你们在隔壁说什么,有个‘垃圾桶’在门口捣乱,直接拉警报了。我当时偷偷摸摸太尴尬,满脑子光想先跑再说,结果又不认路,直接跑上五楼……”
“然后呢?”邵新的声音如同那杯水,不冷不热。
然后孟宁语说不出话了。
她没能控制住力气,忽然抬手直接掐住他的胳膊,身旁的人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示意她不要着急,慢慢说。
可她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