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三公子》林**原

9、夏邑王

　　此刻，姬三在启明山腰的拜月亭。
　　今晨，他收到的一张雅致的烫金拜帖，上书：密室一别，甚为思念……
　　随信附有一枚玉佩，是他贴身之物，那一晚被那美少年取去。

　　姬三手握玉佩轻轻摩挲，心里涌入一些纷乱的念头，就如春风中的柳絮，轻飘飘地飞扬。
　　他在亭中静候，连吹了两个时辰的凉风，漫天的柳絮都被吹得没了影。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夕阳染红了天边，山路那头响起马蹄声。
　　马车在亭边停下，车夫身材健硕修长，一顶斗笠遮住面容，低头上前行礼：“姬三公子，主子在车内相候。”
　　说完，飞快地跃下，几步闪入旁边的树林，消失了影踪。

　　那马车楠木紫漆，镶金玉顶，外罩蓝色锦缎围帘，色调淡雅，拉车的四匹枣红马，身高体健，毛色均匀，显然，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车内静悄悄的。
　　里面坐着的，可是密室中的天仙美人？

　　姬三轻摇扇子，一步步走过去，如踏在云端，满目春花灿烂。
　　他绕着马车转了一圈，琢磨着，该如何表达重逢的惊喜。
　　车内之人轻笑：“姬三，你想进来，还是在外面吹风？”
　　这声音，低沉好听，带着天生的威严，让人心悦诚服。

　　姬三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帘布。
　　首先入目的是一袭湖绿色织锦秋衫，往上些，是一张英挺的面容，双眸带锐，右眼下有粒胭脂色的小泪痣，令他深邃分明的五官，显出一种烟雨蒙蒙的柔和。
　　马车内宽大舒适，中间摆一张楠木的方几，上面摆放着细瓷茶器，茶香袅绕，周边的木凳之上都垫着一层厚厚的羊毛。色调淡雅，显出一种沉郁不张扬的华丽。
　　那男子含笑注视姬三，客气地摆手，“姬三公子，请坐。”
　　姬三躬身行礼，登上车坐在那人对面，细细端详，发觉那男子面色微深，约莫三十岁左右，与记忆中的韶华少年，颇有出入。
　　姬三悬在半空的一颗心，扑通跌回原位，满腔期待，化作淡淡的失落。
　　他脸色不变，文质彬彬地拱手：“公子唤我来，有何指教？”
　　男子娓娓道：“在下李钺，久仰姬三公子大名，想邀你到寒月山庄做客。”

　　寒月山庄，这阵子非常出名。
　　三个月前，数万铁甲军秘密进京逼宫，带兵的将军便是战功彪彰的夏邑王李钺，不久，中宗皇帝暴病归西，太子李宪即位，年号允亨，李钺深得新皇信任，成为三位顾命辅政大臣之一。
　　李钺在京城百里外有座别院，唤作寒月山庄，庄内风景锦绣如画，且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隐居在内。
　　姬三心中纳闷，这位掌控生杀大权的朝中新贵，为何千里迢迢跑来招揽自己？
　　他没有点破对方的身份，不卑不亢地婉拒道：“多谢李公子美意，您若想听戏，不妨去请扬州城四大名旦，小人这点浅薄才艺，难登大雅之堂，且家父六十大寿在即，小人实在脱不开身。”
　　夏邑王勾起嘴角，玩味地笑了，“姬三，邀请你的另有其人。”
　　“是谁？”姬三挑眉，静待对方揭晓答案。
　　“正是那块玉佩的主人。”
　　姬三一怔：“噢，为何他不愿亲自前来？”

　　这个时候，一阵清风掠过树梢，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枝头的黄鹂啾啾鸣叫，一个优美的声音遥遥地随风传来：“ 姬三，你躲在哪儿？还不速速现身！”
　　姬三闻声，冲着夏邑王一拱手：“我的朋友寻过来了，对不住，在下先行告退。”
　　夏邑王从怀中取出一片寸余长的令符，“我与姬三公子一见如故，这个寒叶令，请你笑纳，今后如有差遣，可持此令到山庄找我。”
　　寒叶令，以稀有的北海玄铁镶赤金铸成，总共三片，正面分别为寒、叶、令三字，持有其中一片，可调动整个寒叶山庄，若将三片收齐，可号令威震南疆的铁甲军，等同于握有全国三分之一的兵马。
　　如此贵重之物，姬三与对方非亲非故，岂敢胡乱收下，忙不迭摆手婉拒：“无功不受禄，在下不敢高攀。”
　　夏邑王温和地笑了笑：“姬三，我这么做，自有道理，请勿再推辞。”

　　车外，小羽的声音离得近些了，语气似夹着寒霜：“姬三，姬三！你避开我与人幽会，可是心虚不敢露面么？”

　　姬三嘴角不知觉地勾起，表情立刻活泼灵动起来，迅速掀帘而出，见小羽悠闲地纵缰御马，分花拂柳而来，碎石小径两侧桃花纷纷扬扬，落在他肩头，衬得一身杏黄春衫如霞似锦。
　　他由衷赞道：“小羽英姿勃发，让好生钦慕。”
　　小羽一带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还不快上马。”
　　姬三笑了，“小羽要与我共乘一骑？”
　　小羽矜持地哼道，“有何不可。”
　　姬三利落地跃上马背，在小羽身后坐下，两人挨得很近，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从小羽身上幽幽送到鼻尖，姬三两只手虚扶着小羽的腰，心头竟有那么点小鹿乱撞。

　　不知何时，夏邑王悄然下车，来到马前，单膝半跪，恭恭敬敬地行礼：“小王拜见监国大将军。”
　　监、国、大、将、军？
　　姬三脑子里叮地一声脆响，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冷，怔怔地盯着小羽的后脑勺，半天说不出话。
　　举国上下，能让辅政重臣夏邑王下跪的将军，只有一位，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国大将军惠王李翔，持先皇御赐宝剑监国问政，权倾朝野。
　　关于李翔的传闻甚多，有人说，他风流倜傥，最喜收集美貌少年，曾一夜御七人。
　　又有人说，他痴心专情，散尽府中侍妾，只为博心上人一笑。
　　更有人说，他自幼聪慧过人，文武全才，不仅能领军上阵退敌，还能知人善用治国有方，而且，他威信极高，在朝堂上随意冷冷一笑，整个后傏官场就要抖三抖。
　　这位厉害的人物，竟然是位身若蒲柳的弱冠少年？
　　其实，姬三早就猜到，小羽来历不凡，应当是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是满朝敬畏的大将军惠亲王李翔。
　　姬三只觉一阵怅然若失，原本搭在对方腰间的手如受针刺般蓦地缩回，身子往后急退，扑通滑下马来，涩声道：“草民拜见……”

　　李翔面色微沉，截住他的话：“姬三，请站过一旁。”转头向夏邑王颌首：“王爷免礼平身，你不在京中理事，到镇江来做什么？”
　　夏邑王道：“大将军容禀，小王此来是为了……”

　　姬三知趣地退到林边，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端坐马背上的李翔，身披金霞，威仪赫赫，恍若翱翔九天的天神，令人世人忍不住俯首跪拜。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数丈，却是天差地远的距离。
　　伴君如伴虎，区区一介布衣，如何高攀站在权利顶峰王爷？稍有不慎，便是头颅落地的下场……
　　姬三长叹一声，顺着林间小道缓步离去。

　　李翔俯耳倾听夏邑王的汇报，不时留意姬三的动静，见其身影渐行渐远，脸色变得有点冷：“夏邑王，此事本王自会定夺，你先回吧。”
　　言毕，一夹马肚，挥缰追了过去。

　　姬三听见身后马蹄声嗒嗒作响，他若加快脚步，李翔便快些，他若放慢脚步，对方便也慢些，总是默不作声地跟在三步远处。
　　姬三蓦然飞身一跃，站到两人高的树梢顶端，客气地问：“大将军，您跟着草民有何贵干？”
　　李翔勒马停步，仰头看着他，神情是寂寥而困惑的：“姬三，你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姬三摇摇头，“我只认得小羽，却不识什么威震天下的监国大将军。”
　　“小羽是我的小名，先父皇常常这么唤我。”
　　姬三微微笑，摘了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出一首简单悠扬的小调，道：“大将军，这是一片普通的树叶，在江南随处可见，没钱的孩子常用来学吹曲子，可是，有一天，它突然成了举世无双的金枝玉叶，您说，草民还能擅自摘下来吹曲吗？”
　　李翔眼神一黯，没有作声。
　　“抱歉，草民就算借来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高攀大将军，”他拱了拱手，深深地望了李翔一眼：“小人就此拜别，请您不要跟来了。”
　　他身形如风，一瞬间纵出几丈余，脚尖在树干借力一点，继续飞掠，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李翔脊背笔挺，静静地没有动弹，夕阳将他的影子在小径上拉得很长。风卷起他的衣角，衣袍上一只金丝刺绣的仙鹤随风翻飞，孤傲而寂寞。
　　过了一会儿，几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飘落到他的马前，整齐地跪倒：“属下拜见王爷。”
　　李翔皱了皱眉，对当先那人劈面抽了一鞭，道：“本王心里不痛快，小顺子，带路。”
　　小顺子捂着脑袋，乖巧地避开鞭子：“是，不知王爷想去何处？”
　　“找姬三，算账！”几个字从喉咙里凉凉地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