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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逃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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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三疾步下山,风呼呼打在脸上,有点木木的疼,隔了许久,他似乎还能感受到李翔的视线,灼热而冰冷,执着地将他的脊背烧出两个窟窿来。
天黑前,他回到姬家大宅。
李管家缩着肩膀候在门前,两眼湿润地迎上来:“少主,我们被赶出春山楼了。”
大宅分前后两部分,后院由姬父偕同妻妾居住,前院有四个楼,分别为春山,夏雨,秋月,冬雪,姬家的三位公子各居其一,秋月楼暂且空置。
姬三不解:“怎么回事?”
李管家道:“老奴听说,令尊命人将春山、秋月二楼整理出来,准备接待贵宾。”
姬三问: “是哪位尊贵的客人?”
“来了不少人,有男有女,神神秘秘的,为首的那人是萧长歌。”
“萧长歌?”姬三被山风吹得晕乎乎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你说的是当今武林盟主萧长歌?”
李管家意味深长地点头,“不错,他的弟弟也一同来了。”
“萧月楼吗?不好,妖孽来临,此地不宜久留。”姬三脸色陡变,拔腿就跑。
“姬三,你私逃在外,三载未归,如今,父亲六十岁寿宴在即,你又想跑去哪儿?”
门里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姬三如被冰水浇头,两脚立刻钉在原地,“二……二哥?”
他一寸一寸地转动脖子,回过头去,毫不惊讶地发现,那位皮笑肉不笑、倚门而立的青年,正是姬家二公子,此人以精明独特的手段纵横商场,所向披靡,且性情倨傲冷酷,人称冷面狐姬二玄。
姬二玄犀利的眼光一转,落到李管家脸上:“李先生,许久不见,您越发年轻貌美,我见犹怜。”
李管家正努力地缩紧身体,遮遮掩掩地躲到姬三背后,闻言苦着脸道:“二爷,您别开玩笑,老奴这些日子精神不济,老态龙钟,已经不太中用了。”
“哦?先生何出此言?”
姬二玄款步行过来,嘴角略微上弯,弧度小得几乎察觉不到:“想当年,先生一袭青纱,风采照人,深夜望月吟唱小曲,那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之美态,学生铭记于心,无时或忘。”
李管家的脸皱得像只包子,一步步往后退:“二爷明察,老奴只是偷偷到温泉泡个澡,却被宵小偷窥,无奈出声呼救,哪里是什么对月吟唱……
姬二玄细长的丹凤眼斜上挑,漾出如水的波光:“想泡澡,还不容易?学生所居的冬雪楼内,新建了一座温泉浴池,欢迎李先生随时光临。”
“二爷,您别过来,别再往前走了……”
李管家仓惶地转向姬三:“少主,老奴突然想起,有事得回花果山一趟,对不起,这几天老奴不能伺候你了。”
说着,两腿如飞,带起一片烟尘,转眼就消失在街道转角。
姬三撒开扇子,巧妙地拦在姬二玄身前:“玄哥,何必为难李玉。”
“李先生很有趣,让人忍不住想逗他,不是吗?”
姬二玄嘴角一扯,露出一个恍如微笑的温暖表情:“三戒,爹一直派人到处寻你,你先去见个礼,我替你把李玉找回来。”
姬三诺诺地答应着,暗中为李玉捏把汗,唉,您自求多福吧。他看着二玄的身影潇洒地远去,这才整理衣衫,慢悠悠地回府。
进门后,望见长廊顶上悬挂着一排的红灯笼,竹骨绸面,上书大大的寿字,每一个字都不同,篆隶楷草行,各擅胜场,加起来合成六十个寿字,这等精妙的构思,定是出自二哥之手。
经长廊,穿花园,过中庭,进入后院。
一位机灵的小厮迎上来,“三公子,老爷在书房相候。”
姬三在书房外恭敬地跪下:“不孝子三戒给爹爹请安。”
房内有人冷哼一声:“小畜生,你还知道回来?”
姬三在冰冷的石板上磕了个头:“爹,这三年来,孩儿无时无刻不想着您……”
“一派胡言!”
啪!门地被人从里面踢开,姬老爷走出来,满脸怒容,抬脚狠狠地踢向姬三。
姬三的身子蓦地飞起,然后如折断翅膀的鹞子,一头栽落在地。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只觉胸口疼痛,气息翻涌,一张嘴,喷出一大口血来。
他挺直脊背,嘶声道:“爹爹,孩儿错了,请您责罚。”
“你知错了?”姬老爷相貌威武,眉头紧皱,厉声问:“三年前,你为何抛下新娘子,一去不复返?”
姬三默然:“孩儿心中另有所爱,不能娶萧小姐。”
姬老爷气得脸色铁青:“既然不肯娶她,为何坏了她的清白?如今,萧盟主带着妹妹前来讨公道,你让老夫的脸面往哪里放?”
姬三大惊:“爹爹,孩儿从未与萧小姐圆房!”
“噢,此话当真?”
姬三倔强地擦去嘴边的血迹, “孩儿绝不敢说谎。我愿意与萧小姐当场对质。”
姬老爷有点动摇了:“萧盟主一口咬定,你已玷污其妹,必须立刻明媒正娶,并要求你入赘萧家……”
姬三眼神晦暗,膝行几步,伸手抱住父亲的脚,像个孩子似的低喃:“孩儿冤枉,孩儿不要去萧家,请爹爹作主啊。”
姬老爷神情复杂地注视着跪在脚边的儿子,三年不见,稚气的脸庞已染上了几分风尘,黑白分明的眼亮如寒星,充满了对自己的信任和无言的委屈。
可怜的孩子,若真的蒙冤,那这三年可是吃了不少苦。
他心中一软,叹道:“三戒,你可知何谓三戒?”
姬三认真地答:“娘生前曾说,爹爹为我取名三戒,意在嘱我戒官、戒财、戒色,正道直行,不沾世俗尘埃,孩儿自幼谨守三戒,不敢行差踏错,更不会做那有辱家门之事。”
姬老爷露出淡淡的笑容,扶起姬三:“说得好,明日,老夫称病不见客,你若是有冤情,便由你大哥出面与萧盟主周旋,望能早日水落石出,恢复姬家在江湖上的声望。”
姬三赶紧点头:“多谢爹爹。”心中暗笑,父亲还是疼我的,只需施展一招苦肉计可以顺利过关。
嘿嘿,这当胸一脚受得不算冤。
谁知,姬老爷忽然把脸一沉:“你这些年音讯全无,乃是不敬不孝,岂能轻饶?来人,将三少爷关到祖宗祠堂静心思过。”
姬三顿时气馁,唉,喜欢体罚的老爹,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
小小的祠堂内,一灯如豆。
姬三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跪在石板地上。
夜深了,本是拥香抱软与情人喁喁私语的时分,他却孤独一人,面对冷冰冰的牌位发呆。
万籁俱静中,肚子里咕噜咕噜作响。
从中午至今,他还没喝到一口热茶,没尝到一口热汤。
肚子好饿啊……
咦,什么味道这么香?像是他最爱吃的樟茶鸭。
这里离厨房很远,闲杂人不可能过来,难道,他饿得出现幻觉了?
姬三吸着鼻子嗅了嗅,只觉味道越发浓郁,近在咫尺,他灵光一现,问:“李管家,是你吧?所有人都抛下我,还是你最好……”
门口有人轻哼了一声,祠堂的门应声开了。
姬三回过头,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 * *
月光下,李翔提着食盒倚门而立,身姿挺拔飘逸,脸上笼罩着皎洁的银辉,看起来神情格外柔和。
姬三一时无语,身体无意识地往旁缩了缩,想藏起狼狈的模样,一转念,还是挺直脊梁,露出一个浅笑。
两人对视良久,李翔首先打破沉默:“几个时辰不见,姬三公子念念不忘的竟是别的男人,真让人伤心。”
他嘴里说着难过,语气却轻松愉快,一步步踱到姬三身边,揭开食盒,闻了闻,大声地赞道:“真是美味啊,潮香阁的淮扬菜名不虚传,希望能合姬三公子的口味。”
姬三瞥向推到面前的食盒,正中央放着一只蟹黄汤包,汤包的褶子清晰可见,薄皮包着一汪满满的汤汁,犹冒着热气,显然是热腾腾的刚出笼就快马送过来的。
外围分为三格,摆着东坡肉,水晶肴蹄,樟茶鸭,菜色精致,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姬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沉默半响,揉了揉鼻子,艰难地转开头去:“我不饿。”
李翔笑了,“不想吃,没关系,看看总可以吧?”
说着,他掀袍席地而坐,拿开上层食盒,露出一个青瓷浅碟,碟中卧着一条肥嫩香鲜的鮰鱼。
此乃镇江名菜白汁鮰鱼,烹时不加任何酱料,仅配以春笋青葱,先用旺火烧沸,后移文火焖煮,熬出浓香扑鼻的汤汁,色白如奶,肉肥嫩无刺,令人馋涎欲滴。
李翔悠悠问道:“这三四月间的鮰鱼最为肥美,可否请姬三赏脸尝一尝?”
这话,简直问到了姬三的心坎上。
姬家仆人无人不知,三公子最喜鮰鱼,每宴无鱼不欢。
离家三载,白汁鮰鱼的香味,总在舌尖萦绕不去……
而且,人家贵为王爷,都低眉顺眼地请求了,自己何不顺应其好意。
姬三顿觉腹中馋虫涌动,施施然拿起筷子,挑起鱼肚最肥的一撮放进口中,啊,鲜得舌头都快化了。
有了一口,就要吃第二口,很快,这条白汁鮰鱼就落到姬三腹中,既然享用了一道菜,其他的也不必客气,不多久,姬三将食物尝了一个遍,煞有介事地评论道:“肴蹄柔韧不腻,东坡汁浓肉香,就是肥了点,应该让猪多跑动,减减肥油……”
噗的一声,李翔忍不住笑了。
姬三无辜地望着他:“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
李翔一本正经地拍掌赞道:“姬三公子果然非同常人,即使跪在祖宗祠堂内,也有闲情逸致为普天下的肥猪操心,在下佩服,佩服啊。”
“……”姬三闭上嘴。
“恕在下冒昧,请问,你为何在此罚跪?”
姬三放下筷子,垂头默默地想了许久,低叹道:“三年前,我逃婚离家……”
“逃婚?”李翔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你成亲了?”
“没有,我未曾应允婚事,是遭人设计,不得不背上骂名。”
“哦?”
“那晚,我醉得厉害,次日醒来,萧家小姐衣衫不整,与我躺在一张床上……”
“萧小姐?”李翔眉头颦起,目中散发着冷酷之光芒:“这女人是谁,你可碰过她?”
记忆中,小羽有点骄纵高傲,但从未露出这种狠绝的神色。
姬三一怔,恍然想起,眼前的李翔是位高权重的监国大将军,眉毛一挑就能要人性命。
他谨慎地回答:“萧小姐是当今武林盟主萧长歌的义妹,我虽然醉了,但的确没有碰她,你信吗?”
李翔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信!”
姬三感动得眼睛发亮,感到李翔的形象一下子变得光辉高大,“连我的父兄都半信半疑,这世间,唯有大将军一人,知我信我!不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翔被他湿润的眸子满怀期待地盯着,不由面露得色,“很简单,凭你在扬州城密室里的生涩反应,我就知道,你没有什么经验。”
“……”姬三脸微红,幸好室内烛光昏黄,看不清他的窘态。
过了一会儿,姬三喃喃而语,声音低如蚊蚁:“那个……密室中的少年,是你?”
烛火忽明忽暗,李翔的脸一半隐在阴影中,一边映着温润的光晕,显得异常魅惑动人,他捉起姬三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姬三,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相认,莫非要我脱下衣袍,验明正身?”
姬三的心怦怦直跳,猛地缩回手,尴尬地说:“那日我中了迷毒,什么都不记得了,呵呵……”
李翔托着腮,目光在姬三身上瞄来瞄去,露出一个回味无穷的迷醉表情,“要不要我帮你回忆起来?”
姬三神色一冷:“大将军,这里是祠堂,姬家列祖列宗在上,请勿胡言。”
“别生气,开玩笑而已。”李翔清了清喉咙,严肃地问:“现在,我们谈正事,究竟是谁陷害你?”
“那个人……”姬三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思绪仿佛跳跃到某个不知名的空间。
室内静寂无声,灯芯噼啪爆了一声。
李翔推了推姬三,耐心地问:“说吧,是怎么回事?本王为你做主。”
姬三心中千回百转,作不得声,低头避开李翔的注视,专心地望着地下的青石板,仿佛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李翔等了许久,眼睛都瞪得酸了,才挑起眉道:“你想袒护那个家伙?”
姬三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温和地望着他:“大将军,草民的事不劳您费心。”
李翔不怒反笑:“为什么?”
姬三将食盒收拾好,端正地跪在李翔面前,“大将军,草民生性闲散,不配与高贵的您结交,今晚之后,请您当作从没见过我吧。”
李翔霍然起身,目光阴冷得骇人:“你……”
那目光若能凝成实质,恐怕是重逾千斤,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了。
但,姬三泰然自若地拱了拱手:“恭送大将军。”
李翔脸色变了变,眉目间笼上了一层寒霜,深深地望住姬三,眼神有点悲伤,有点困惑,仿佛透过姬三望见了别的什么东西。
姬三依然是那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大将军,后会有期。”
李翔嘴角微动,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姬三,你自诩风骨傲然,不愿攀附权贵,我不怪你。不过,有时候,权利是一件好东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
“我们后会有期。”
李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中,风声虫鸣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了。
姬三坐起身,按摩自己僵硬的膝盖,暗想,谁说李翔嗜血好杀,昏淫无耻?
其实,他人不错,比许多江湖侠客热心。
若不是碍于身份,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