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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陶小司十三岁那年得到师父准许,开始独自一人在外闯荡的时候,心里其实对养了他七年的老人家颇有依恋。

      施老鬼倒是干脆得很,大呵一声“臭小子,别以为为师的养你一辈子!”把恋恋不舍的小徒弟一屁股踢出门外。

      陶小司心里明白,师父并非无情,而是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从前,隐退在即。他若想今后继续留在这行道上,就必须尽早独立。

      再怎么强烈的不舍之情,也在少年人初得自由的新奇与兴奋之下燃烧殆尽。没有长辈的管制,花花世界自然有种不同的美丽。

      陶小司径直南下,寻觅着自己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他记得那一日正值初夏,他搭上一艘不算大却又载满了游客的篷舟,饱享了洞庭湖绝伦的美景。浩淼无边的翠波,连绵不绝的山峦,湖面上清雾如烟,远处漠漠竹林忽隐忽现,他那时才意识到,原来人间确有仙境。

      泛舟之后,陶小司特地去寻访了湖畔一家茶楼。这家湘妃轩是远近闻名的老字号,许多文人雅士都慕名来此处品茶。陶小司并不自诩是什么风雅之人,师父从来都是非酒不爱,也难怪他没受过这方面的熏陶。不过出游在外,如此之名之处,自然值得一探。

      湘妃轩从外看来和一般的茶楼并无多大区别,分上下两层,底下是厅堂,客座被分得四四方方整齐排列。而楼上则是一个个被竹帘分隔开的雅座,气氛极为隐秘。茶楼中所有之物都是竹制,表面紫褐色的斑纹清晰可见,自然是湘妃竹。

      午膳时间刚过不久,茶楼客满厅堂,陶小司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忙得满头大汗的活计跑来招呼,一张口就是两句“真不凑巧”。

      不凑巧也没办法,陶小司有些失望转身欲去,突然眼前一亮。

      珍珠。

      一颗拳头大的珍珠镶在一顶秀满金丝的帽子戴在一个满脸麻子的脑袋上。脑袋以下的景致也是极尽华丽,但顶着那么一颗珠子,还会有人看别的吗?

      陶小司看着这人实在不知如何感叹。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出去就如同将一块肉丢在一颗停满狗头鹫的树下,会引来多少飞贼啊。

      与这人相比,同来的年轻公子则是穿得无比朴素,一件淡绿色的长袍,没有任何的衣饰,头上也只是简单的束发。只是,一张出色的脸无论如何不会让人觉得他单调平庸。

      这两人一个奢华夸张,却贼眉鼠眼,另一个一身素衣,却俊逸不凡。如此反差,引来侧目连连。

      很明显,敢头顶那种东西招摇过市的绝对不是泛泛之辈。那伙计见着他一个不字也吐不出来,连忙赔笑着领两人上楼。

      陶小司瞅着那颗珍珠渐渐消失在楼梯上,顿时好奇心大起。他绕到茶楼面湖的后边,一跃攀上楼顶。二楼的雅座大都倚窗而置,竹窗大开,让客人可以欣赏外面的湖水山色。

      通常人们都只会注意与目光水平或以下的事物,所以陶小司两脚扣上屋檐,倒着身体,从竹窗的最上方露出半张脸。虽然楼里所有东西看在眼里都是倒的,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那两人所坐之位离陶小司不过几米,近得连他们说的话也能听得一字不漏。

      “此店开了有百年之久,听说大堂里那幅联子,就是茶仙李惜缘所题。”

      头顶珍珠的麻子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站起身替那年轻公子倒茶。

      公子抬手轻轻一摆,“小侯爷不必如此,慕容自己来就行。”

      “要的要的。”麻子满脸堆笑。

      乖乖,看来这麻子就是那传闻中恶名昭彰的白小侯爷。怪不得了,茶楼再怎么忙也不敢得罪。

      这么看来,陶小司瞧着那举手投足清雅脱俗的公子,这个人的身份应该更不简单才对。

      小侯爷一会儿替公子详介这一带的名茶,一会儿又自嘲在尊驾面前这么点见识实在班门弄斧云云,十句有九句是阿谀奉承,听得陶小司直倒胃口。

      替陶小司解难的是一个如百灵鸟般清脆的声音。

      一个手捧三弦的蓝衣少女过来问二位爷是否有兴趣听小曲儿,低着头,一双丹凤眼还不住地朝那公子处瞄。

      小侯爷鄙夷地冷笑一声,“哼,我看唱曲儿十假,想来暗送秋波攀高结贵是真吧?”

      少女忙道:“没……奴家不是……”

      “还不滚!就你这种货色,少来污了公子的眼!”

      少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难堪得要哭出来似的。

      “小侯爷何必这么激动呢,”那公子和颜悦色道,“品茶听曲,也不失为美事。既然这位姑娘愿意献艺,慕容倒有兴一听。”

      “是是,不妨一听。”小侯爷忙附和道,然后飞快地变了脸转向那少女,“这位公子可是精通琴笛箫弦,乐艺非凡,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市井俗调可是入不了公子的耳的。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公子有半点不高兴,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摸弦了。”

      这么严厉的威吓当然吓倒人家了,小姑娘满脸为难地咬着嘴唇,似在努力斟酌到底什么样的曲子才算上得了台面。

      只听那公子轻轻一笑,“姑娘不必这么为难……啊,不知姑娘可会唱那仙瑶赋?”

      少女红着脸点了点头,“回公子,奴家……会一点。”

      青葱般的手扶上三弦,定了定神开始弹奏。可不知是太紧张还是被那小侯爷的眼神震散了集中力,没出几个音就听‘啪’的一声,一根弦断了。

      少女顿时脸色苍白,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小侯爷的吼声随即袭来,“好啊你,你这不是存心在扫公子的兴吗?”

      他身边之人却依旧云淡风清,没有任何不悦之色。“小侯爷莫要激动,这仙瑶赋本来是由瑶琴所奏,怕是用三弦弹不惯,不如清唱如何?”

      少女自然说好。

      公子却又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疑虑,“可只有清唱未免单调,不如就请小侯爷来助兴吧。”

      小侯爷不明所以,“助兴?如何助兴?”

      公子神秘地一笑,“这仙瑶赋唱的是月瑶仙子下到凡间用仙乐收服上古恶兽的传说,仙子乐声一起,恶兽便随歌起舞,如此场景倒是颇有趣味。”

      听懂了的小侯爷脸色乍青,“莫……莫不是要小人去扮这恶兽?”

      公子笑得更深了,“小侯爷素来豪爽,自然不会扫了慕容的兴。”

      这下连周围其他客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仙瑶赋里那只上古恶兽叫混沌,是种似猪非猪似狗非狗的怪物,赤如丹火,有目看不见,有脚走不动,有翼飞不得,见弱者欺之,见强者附之,人人厌恶惧怕。可这样的混沌却识得音律。天上的月瑶仙子下凡经过混沌所在之地,她抚琴高歌,混沌闻之不能自己地手舞足蹈,就这样被仙子所制服。

      如今,茶楼里悠扬一曲仙瑶赋让白小侯爷从此颜面扫地。

      少女的歌声珠圆玉润,再无畏惧地尽情描绘着曲中的情景。

      小侯爷涨红着脸不得不随歌声摇摆他那硕大的身躯翩翩起舞的时候,只怕所有在注目的人都强忍着不让笑声喷泻出来。若在此地张扬地嘲笑小侯爷,只怕日后会吃不了兜着走。

      只不过有一个人还是没能忍住。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把什么小侯爷放在眼里。

      只是一声短凑的‘噗哧’,一点也不放肆,楼里的客人又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小侯爷的献舞,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声从窗外传来的轻笑。

      可是凡事总有例外。

      那位正巧坐在窗边的公子到底还是听到了。当他巡视的目光终于捕捉到自己的时候,陶小司这才意识到维持了如此不自然的姿态多时的身体此刻有多么僵硬。想动,却鬼使神差地怎么也动不了。

      于是,两对眼睛一正一倒隔着窗台无声相视,陶小司觉得这情景有种异样的滑稽。

      公子的表情平静如水,好像完全没有被窗外这个可疑人物惊扰一样。

      然后,毫无征兆的,他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按在自己的唇上,几近俏皮地朝陶小司蓦然一笑。

      就好像春雷后洒在竹叶上的第一滴雨露,好像冬日后破冰而出的潺潺清泉,陶小司刹那间只觉得春风和煦拂面而过,轻柔如那人被微风挑起的丝丝额发。

      随之飘来的还有阵阵清香。

      就不知是茶香,还是竹香。

      陶小司很希望那日的回忆就终止在这样美好的画面。可惜世事总有不尽人意之处,陶小司不得不一同想起,那时一时失神,不慎从屋檐上掉了下来。

      坠楼之际,他很不幸地依然全身僵硬,一口真气难提上来。他也很清楚更不幸的是自己头顶朝地。至于陶小司为何至今还活着,无非是因为那时楼下正巧停着一辆载满干草的骡车。

      这等糗事,陶小司当然希望自己从未做过。事实上,他之后的确将这事与湘妃轩以及那不知名的公子一并给忘了。

      如今那不知名的公子成了临南王府的小王爷,而自己现在正躺在临南王别庄一间小屋的木板床上。陶小司不得不感慨世事难料。

      他记得小时候读过一本侠客传,看得他废寝忘食热血沸腾,恨不得学书中的侠客一般立马鳌头驰骋天下。将那本书像宝贝似的藏在了床底,结果却把它给忘了。直到很多年以后他出师之际,才再度发现了它。书中的情景如洪水般涌了回来,一字一句鲜明地重浮眼前,即使过了多年,他依旧能想起当年这本书所带给他的欣喜。怀念的同时又不禁叹惋,若不在整理行装时偶然发现床下还藏着这本书,或许再也不会想起了也说不定。

      陶小司觉得现在自己的心情,就好像那时一样。

      门外一对明显故意放得很轻的脚步声在慢慢靠近,其行迹犹如夜贼,只不过贼是绝对不会敲门的。

      四喜神神秘秘地捧着一包被油纸裹得紧紧的东西。

      “什么东西?”陶小司问。

      “是兔子,”跟着来的小财一脸兴奋地回道,“是一个哥哥照着大师的做法偷偷在炊房里试做的,被四喜撞见,就硬塞了一只过来,让四喜闭嘴。”

      “就这种事有什么好封口的?”

      “听说在厨房里偷师可是不得了的事,”四喜一边拉开油纸一边解释,“只有被大师亲点的几个人才可以学他的手艺,其他人就算干一辈子也只能当切菜的。”

      这只兔子卖相着实不错,金黄油嫩,香味四溢,三个人都不禁食指大动。

      小财年纪最小,四喜先拔下一只兔腿给他。看着小家伙大眼闪得晶晶亮,迫不及待地张开小嘴一口啃上去,陶小司边摇头边轻叹,“唉,同类相残,何其悲哀。”

      “嗯?”小财咬着兔腿疑问地看着他。

      陶小司忙笑着装傻。

      很明显三人都不是对小动物有仁慈心的主,撕肉的动作不带半点犹豫,四喜的啃骨功更是与陶小司在家乡见过的一条叫大黄的狗有异曲同工之妙:宁可啃坏牙齿,不留一点残肉。

      不一会儿,整只兔子消灭完毕,三人捧着肚子心满意足。也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两人才刚开始发现屋里的些许不同。

      四喜抽着鼻子,“小司,怎么你这屋里有一股……”

      “香味是吗?”陶小司笑道。

      “嗯,”小财自然也发现了,“刚才吃的时候没注意,真的有啊,淡淡的,真好闻……”

      陶小司指向床脚一只小小的铜香炉,炉顶冒着一缕细细的清烟。

      “做花匠的老人家给的炉香,用来除臭味正合适。”

      “好特别的香味,会不会很昂贵啊?”

      “怎么可能,”陶小司悠悠摆了摆手,“名贵的香料又怎么会给我用呢。”

      话虽这么说,看着那香炉的眼神却是绝对的得意。

      小财显然被这新鲜的味道吸引住了,凑近得连鼻尖都在快贴上炉柄了。

      只见他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

      “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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