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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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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不远处的厨房就传来了杂七杂八的叫嚷声。
在外院的是生厨房,也就是拣选处理新鲜食材的地方。这里的食材都不会过火,所以不设炉灶。初步调理过后,食材会由此地送去内院的内厨房加以烹饪。试想,王爷在内院摆席,若是在外院就煮好佳肴,那待佳肴被送至内院端上席桌,不都半凉了。
这番解释是一个自诩颇有资历的厨房小哥告诉陶小司他们的。陶小司表面上连连称是,心里完全不以为然。
这是个蠢安排。若是怕食物凉掉,干吗不直接把厨房摆在内院,还要在外院再搞一个?说到底,无非就是不想太多下人出入内院。换句话说,大多数厨房的仆役只能呆在外院干活,只有个别少数被大厨子选中跟去内厨房做事的才有机会接近主子们。
四喜有点失望。
“这么说来,我们在这里干三个月,恐怕连王爷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这个我倒知道,”陶小司笑着接道,“临南王身长六尺,额高脸宽,玉面星目,长眉入鬓,威仪凛然,傲而不猖;威布一踏震千里,洪声一放彻九重。”
“真那么厉害?”
“人家说书上的这么形容的,是说二十年前王爷领兵南征的事,现在是什么样的就不知道了。”
说书的多有夸张,别的不说,一旦有些本事,只要稍长得人模人样,就会被传成美男子。
“喂,你们两个,在那里磨蹭些什么呢?”
适才那个叫少桑的厨房小哥凶神恶煞地瞪过来。少桑其实生得一双标志的眼睛,形状饱满,眼角微翘,笑起来十分桃花,但一瞪起人来却偏偏有点斗鸡。
“进了王府就要有做王府人的自觉,以为是来玩的吗?去把那里的荷叶洗干净!”说罢,又摆了个斗鸡相。
四个大水盆,漂浮着数十片翠绿的荷叶,看着就觉得可爱。
更可爱的是已经在洗荷叶的旺财,一边小心地搓掉叶片上的泥巴,一边时不时将手贴到鼻前嗅嗅,脸上一副陶醉的样子,小嘴还嘟囔着“好香好香啊”。
“这么大费周章洗这么多荷叶要干什么呀?”四喜问。
“做荷叶凉面呗,”旺财笑答,然后轻轻凑近道,“听说,是为小王爷准备的。”
四喜一怔。“小王爷人在庄里?”
“好像昨天夜里突然到的,连桐夫人事先也不知道,厨房什么都没准备,所以今天早上才会这么忙乱。”
四喜拿起一片叶子闻了闻,“这些主子也真怪,总爱吃些奇怪的东西,这种香吧拉唧的叶片会好吃吗?”
旺财点点头,“荷叶清火又败毒,夏天食用最好了……”
陶小司面无异色地搭上两句,心里却满是昨晚摘月楼上的那一幕。
那时在月光下完全暴露在那人面前的陶小司,用了不过几秒消化掉不可避免的惊慌,然后不顾一切地往后一纵身,坠下高楼。这种几乎自杀式的逃离方式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至少能震住对方一刻半刻的。虽然也不乏危险,但如今自然逃跑要紧。幸得安全落地,陶小司头也不回地撒腿就溜,在其他院里绕了好几圈,确定那人未曾追来,才回到自己的小屋。
于是一夜无眠。
好吧,他承认自出师后顺利地得手了几次,便有些得意忘形了,夜游时也没那么小心了。但他自认有这样的资本。别的不说,陶小司洞察四周动静的灵敏度一向是相当不错的,这自然是归功于施老鬼多年的训练。师父常说,做贼的,轻功一般没关系,重要的是周围一有风吹草动就能立即察觉做出反应,如此无人能近得了身,又怎么会轻易被抓。小徒儿一直将其秉为圣旨,所以才出师之际,他在这一方面算是颇有道行的。可现在居然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身后而浑然不知,不是师父他老人家在忽悠自己,就是那人的轻功实在太出神入化了。
陶小司觉得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可问题在于,若那人如此了得,追上自己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
陶小司不由得猜想,或许这个人是道上的同行也说不定。
临南王此次做寿必定招来了不少人,他甚至可以肯定有许多已像他一样由各种途径潜伏在山庄之内。但他无法解释的是,若那人也是一个贼,他为什么会大半夜穿着月白色的上品衣袍在高楼上悠哉地赏月呢?
说起来,道上也是不乏怪人的。这几年的确出现了一个喜欢穿白色缎袍披着乌黑长发去行窃的家伙。许多人说他不知死活,不过此人的确很不简单。
这个人第一次出现,便是从南海船王那里偷走了佛家圣宝夜珊瑚。南海船王势力雄厚,支配南海边七成以上的海港和船只,严格说来南海港界乃方外之地,说这个船王是南边的皇帝也不为过。传说船王出身蛮夷,性情粗暴凶横,手下的人也个个如此,自家府里居然还处处埋伏了铁炮以防刺客。去这种地方行窃,就算是道上最有胆的人也未免有心无力。试想,去皇宫里偷东西,被抓了还要押入大牢待审呢,去南海船王那里做飞贼,搞不好就一炮被人轰个粉碎,何等难看。所以一直以来,船王的港域可以说是天下无贼。
然而有一夜,船王府中居然潜入一人,扰起家丁侍卫无数,几台铁炮都没打着那个鬼魅一般的白影。船王慌忙之中去地窖探查,原本放着夜珊瑚的冰潭里已无圣宝的踪影,潭面上却悠悠漂浮着一条细长的柳絮。
自此,这个人便被人叫作柳无痕。此人轻功之高,据说至今所有算是亲眼见过他的人所看到的也不过是一抹一闪而过的背影。也难怪柳无痕在道上被人传得天花乱坠。
这个柳无痕还有一个不时会被人叫叫的爱称,作柳杨君,是道上某个出了名的美女所赐。
柳无痕出手之前不会像某个风流雅士一样发张熏了香的短笺来昭告自己何年何日会踏月而来,因此行踪极为难测。于是这位美女姐姐变得异常忙碌,哪里有可能群贼云集就往哪里去,为的就是能够结识柳杨君。只可惜,这位柳杨君所感兴趣的东西似乎和道上的人不太一样,因此美女姐姐寻寻觅觅了两年之久,也未能一睹柳杨君的尊容。美女姐姐誓不放弃,更大胆扬言,不管柳杨君是美是丑,这辈子非他不嫁。
陶小司一直很想好心地提醒这位美女姐姐一句,且不说柳杨君相貌如何,你如何能肯定他就是个男的?
陶小司一向觉得这类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与侠客传里的人物无异,听得到他们的故事,摸不着他们的人。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柳无痕的名字差不多要被人遗忘的时候,陶小司还依然以为自己从未有幸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当然,这已是后话。
得知小王爷昨夜在庄里的消息并没有为陶小司解惑。若摘月楼上的那人是小王爷,他就更不该由着他逃走而不追击,让一个可疑的蒙面人继续潜伏在山庄怎么想都不会是主子会做的事。
陶小司越想越想不通,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把手中的荷叶给搓烂了。
“喂喂,小心点啊,”四喜见着直叫,“被那个什么桑的看见了,又要挨骂了。”
旺财则是满脸歉意地盯着陶小司的脸看,看得陶小司莫名其妙。
“怎么了?”
旺财微微低了低头,“你昨夜没睡好吧。对不住,那间小屋本来该由我去住的。”
小家伙还担心这种事……陶小司咧嘴一笑,道:“我认床,所以没睡好。何况昨天那事根本怪不得你,不需要道歉。”
陶小司的笑容一向说服力十足,旺财明显宽了心。
“小司你笑起来有酒窝,和元宝好像。”
“元宝是谁?”陶小司问。
“家里的弟弟。”
弟弟叫元宝?“你好像说过还有一个妹妹,叫什么呢?”
旺财眼睛也不眨一下。“银票。”
陶小司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他算是明白旺财为什么叫旺财了,看来这家老爹是真爱钱,但就算爱也得爱得有品嘛,再不济,叫金子银子也比个狗名字好吧。
好在此番沟通之后,三人关系日渐友好,陶小司也就索性亲昵地叫人家小财。
待所有荷叶全部洗净,天已大亮。听说在此期间,原大师已经在生厨房里以其神乎其神的手法将一个生面团在转眼间拉成了五百一十二条极细的生面。当然,这种绝活的展示,陶小司他们这些等级的下人是观赏不得的。
食材准备就绪,便要送去内厨房。由原大师亲选的帮手五人,每人手里托着装食材的银盘
,整齐地排成一线,毕恭毕敬脚步一致地跟在大师身后,在其他人的目送之下朝东门的方向走去。那场面,陶小司觉得就好像一大太监带着五小太监拿着贡品去面圣一样,说不出的滑稽。
四喜远远观望着那对人离去的背影,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不知道小王爷是什么样的人……
还能怎么样,陶小司心想,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饿时张口困时睡。
有好奇心的并非四喜一个人,院里新进的下人皆是如此。关晋虽是开朝以来的第一个异姓王爷,但关慕容是信阳长公主之子,当今皇上的亲外甥,有着皇族的血统。传闻中,这个临南王唯一的继承人不同于其父亲的喜武好战,爱吟诗抚琴,品茗作画。长公主本就是出了名的才女,关慕容自小得其亲传,自然也是才艺绝伦。
再有传,小王爷幼时就与众不同,喜静忌动,所以极少出行,与同辈也不善交流。虽然聪颖乖顺,知书达理,但性情不免有些孤僻。七年前,长公主意外辞世,听说当时才十三岁的小王爷有半年之久不曾从自己屋里踏出过一步。半年之后再度示人,却突然性情大变,多番远行游历,结交了不少天下人,说话行事都与从前判若两人。关晋虽对儿子的莫大的变化感到诧异,但关慕容性格日渐爽朗,似乎有益无害,也就没怎么管制,由着他去了。
大厨子一走,生厨房里除了留着几人清理之外,其他都陆续准备去外院下人用的小炊房吃早饭。他们没多久可以悠闲,因为吃完早饭不久就得回来预备午膳的材料。
“我算明白了,”四喜不由得轻声抱怨,“厨房是最偷不得懒的地方。”
三人正要离开,一个清瘦的少年双手吃力地环抱着一个方才装盛荷叶的大木盆从他们面前绕过,打算拿去井边刷洗。
四喜一顿,然后叫出声:“水望!”
那少年略显惊讶地回过头,微微一怔,随即给了四喜一个微乎其微的回应,继续做他的事。
“那是谁?”
“镇里教书先生的儿子,”四喜不在意地撇撇嘴,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并不十分友好的反应,“那小子一向这样,不喜欢理人。墨水喝多了,就觉得自己比人高。小时候我们在泥滩里玩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石墩上没完没了地背书,没准还想当状元呢。”
陶小司皱了皱眉,“教书先生的儿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什么办法,去年水先生从山上摔下来之后就瘫了,教不了书了。以前先生有点小钱,老婆儿子都不愁吃穿,现在小少爷没得做了,还不照样得出来找活儿干。”
四喜耸耸肩,拽过两人的肩膀,“走了走了,我都饿死了。”
陶小司不再多问,任由四喜托着走,眼角却不经意地瞥向石井边用极不熟练的手法刷洗着木盆的少年。
撩起的衣袖之下,两条细弱的手臂因为使了过大的尽而微微发颤;因汗水而贴在前额两边的额发之间,一颗淡淡的美人痣若隐若现。
而那张弥漫着书卷气的白皙脸庞上,此时正透着一丝黯然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