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桠信》诗柳词下

2、落拓（二）

　　梵行自出生起就被所有人称为圣僧。他有名字，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称呼他，只因为他是“圣僧”。一个连生辰都是精心推演的人，只在佛台上享受赞誉就好了，哪里需要甚么名号。
　　直到遇到晏随。
　　那时的梵行初出茅庐，正值游历四方阅世间百态之时。
　　那天他在闽南一间破庙住下，晨起出门，一开门就看见了晏随。
　　他跪在石阶下，瘦瘦小小，听见开门声看向梵行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可怕。
　　梵行看见他，没有质问他是谁又为何跪在此处，而是先扶起了他。
　　倒是晏随先说的话。他死死地抓住梵行扶他起来的那只手，凶狠道：“你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圣僧’？”梵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既然你就是‘圣僧’，那你就告诉我！你佛门弟子，又为何滥杀无辜？！”那是一种野兽濒临死亡走投无路的疯狂。吼出这几句话仿佛用尽了晏随毕生的力气，他连身体都在颤抖，嘴唇干裂到流血。
　　梵行听到这句话瞳孔剧烈的颤抖了一下，道：“你说，佛门弟子，滥杀无辜？”
　　晏随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他头很沉，眼前一黑，栽进了梵行怀里。
　　再醒来时，晏随躺在客栈的榻上，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粥，梵行立在窗前。
　　“醒了？”梵行如有所感的转过身，走到榻边，伸出两指探了探晏随的额头，道：“好了，不烧了。”他端起桌上的粥，递到晏随面前：“喏。”
　　晏随摇了摇头，他感觉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实，梵行与他素昧平生，就在不久前，他还抓着梵行的手在破庙质问佛门弟子伤人的事。而现在他却躺在装潢精致的雅阁里，穿着新衣，盖着锦被。这毫无疑问是梵行做的。
　　“你……”
　　“小……”
　　二人同时开口，空气一时陷入了凝固。
　　梵行看着晏随茫然无措的样子，极轻的笑了声，道：“小施主，是这粥不合你的胃口么？”
　　晏随嗯嗯了几声：“哦哦，合的，合的。”说着就去接梵行手中的碗，却被烫的缩了回去。梵行皱了皱眉，道：“烫？那等一下再喝，你方才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碗被放回了桌上，晏随盯着那热气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既然救了我，那是不是就会管…管管他们？”
　　梵行盯着晏随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必然，定会。”这目光实在是太澄澈，看不到一丝心虚与算计。
　　晏随一时激动的有些想哭，道：“那……那我，我给你带路！”梵行把他摁回榻上，道：“不可。”
　　“为什么！”
　　“你身体未愈，留在这里更安全。报那些人的寺庙给我就好了。”
　　晏随咬着唇想了一会，道：“好。”将地址报给了梵行。
　　梵行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等！”晏随叫住了他：“你记着，我叫晏随。”梵行道：“好，我记住了。”
　　“那你叫什么？”
　　“我……，”梵行微笑着道，“我叫梵行。”
　　“好，我也记住了。”
　　梵行长吁了一口气，正准备走，晏随又叫住了他：“你，晚上会回来吗？”
　　梵行看着他希冀的样子，道：“会。”顿了顿又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晏随摇头，道：“没有了。”
　　梵行笑着出了门。
　　随即严肃了起来，竟是小报恩寺的弟子。这事非同小可。真是可怜了这个叫晏随的孩子，这般年纪就没了父亲。
　　梵行一路飞掠至小报恩寺。
　　亥时，梵行一脸疲惫的回到了客栈。推开房门，晏随却不在。
　　“晏随？”梵行心里喀噔一下。他下到一楼，问小二：“施主可曾见过我今天带回来的那孩子？”
　　“哦！您说那孩子啊，他走了，我看他在您后面出来，还问了问您知不知道他出门了，他说您知道。”小二嚼着花生米，道：“哎呦喂，现在的孩子可不得了！骗人可是脸不红心不跳呢！诶，这位小师父，我看您像那什么修梵的，前面您急匆匆的出去，是这儿有什么棘手的事吗？”
　　梵行向小二行了一礼，道：“那倒没有，谢谢施主。”
　　“诶，那您不出去寻那孩子了？”
　　“不必了。”
　　“哦。”
　　梵行回到雅阁，揉了揉眉头。晏随不辞而别，想来是这孩子自尊心强，不好一直接受他的帮助，又或许是因为晏随……应当是有魔族血统的，怕被他发现了。
　　今日之事，棘手。
　　小报恩寺的弟子杀了的是晏随的父亲，他们的理由是那男人身上有魔气，如今邪魔横行，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他又到晏随生活的寨子去勘察了一番。了解到晏随的母亲一直没有出现过，当年为着晏随，气死了晏随的爷爷奶奶。
　　梵行隐隐有了个猜测，晏随的母亲应当是魔族中人，不知何种原因与晏随的父亲在一起，且孕育了一个孩子。晏随的母亲留下晏随就回到了魔族，毕竟人魔两分，不可和解。
　　可晏随的父亲只是个凡人，莫说是人，就是魔，也不应当说杀就杀。
　　梵行当即捉了那领头的弟子下囚。只是具体事宜还得通知住持，等九法师商议后处理。
　　梵行看着桌上那未动的粥，叹口气，全部吃掉了。晏随……不简单，他只是听小报恩寺的弟子提起过几句他，就找到了他。若是……若是有人引导，也会是个纵世奇才吧。
　　晏随离开后的百年间，梵行无数次梦回那日。他实在是说不出，那日他到底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到世间疾苦，还是第一次直面天地间最大的笑话。
　　梵行万万没想到，他们还会重逢。
　　那日梵行突然起了出门的念头。却发现门前弟子挡作一团。
　　“怎么了？”
　　“圣僧。”有人行礼道。一时所有喧闹都静止了。
　　“这位小施主一直说认识您，要来找您。可今日我寺休沐……”
　　“他，是我的故人。”梵行轻轻道。
　　“梵行！”那个男孩迎着春日融融的暖阳，在光里笑得灿烂。

　　凉透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