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姥姥家的酸菜鱼

2、你在哪儿？

　　易萧风正欲上前刮对方一个温柔的大嘴巴子，只见瘸-子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对着他诚挚又缓慢地打手语：我不认识你。

　　易萧风没看懂，可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发挥：“哎呀，不要害羞嘛，人家专程来找你的。虽然我们一别十年，但我从来都没忘记过你，你看，我刚到这里就再次碰到了你，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他乱说一气，以求用过密的话语故意制造含混不清的场景。

　　旁边田里的老汉听懂了，立马对着易萧风说：“你小时候认识他啊？”

　　“当然认识了，我对他一见钟情！”易萧风笑着大声说。

　　瘸-子吓得身体都僵直了，这是哪里来的疯子？！

　　“哈哈哈哈哈······阿城，没想到你还有相好呢！虽然没有姑娘嫁你，但有个小子追着你跑！真是···哈哈哈哈哈哈”老汉笑得直打颤，手上的秧苗跟他一起发抖。

　　原来他叫阿城，易萧风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阿城又急又惊，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开口讲话，最好有八张嘴！

　　他又慌忙地打手语，可动作乱七八糟，自己没打明白，易萧风跟老汉也没看明白。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阿城哥哥~”易萧风的语气甜腻天真，带着能让空气安静的气质，飘洒到田间地头。

　　一时之间，所有人隐有作呕的感觉，尤其是易萧风自己。

　　阿城连手语都不打了，一双手滞在半空。突然，他转身仓皇逃开，连瘸腿都比平时利索了些，留易萧风和一群老汉在风中凌乱。

　　“他害羞呢！我去追他！”易萧风嬉笑着跟老汉到了个别，蹦跳着跟了上去。他边跑边听见后面有笑声和议论声。

　　“阿城哥哥，别跑啊，你等等我啊！”易萧风的声音高亢洪亮，像鞭子抽打在阿城的腿上，使得他逃得更快了。

　　终于，他跑进了家门，在易萧风追到他的前一刻“啪”地关上了门。

　　易萧风迅速扫视了一眼此处的环境，此处背靠山脉，面朝田土。回龙村处在群山包围中，人们只能在山脚相对平缓的地方开荒拓园，“山沟沟”里是农田和土地，房屋就在农田和土地边上。这里不算开阔，只有阿城一人的房子建在此处，而且被大片草木掩映着，站在屋旁能将绝大多数人的住所收入眼底，是个不错的视野观测点。

　　阿城的房子不大，长十余步，宽七步左右。瓦片铺满了整个斜面屋顶，只在东侧留了个烟囱。这种屋顶的梁不能趴人，因为梁太细，梁上空间太小，而且不牢固，人趴上去容易塌房。

　　“阿城哥哥，你开开门啊！”易萧风跑到门前，疯狂拍门，虽然他知道这种木门肯定经不起他一脚。

　　“啪”的一声响起，连窗子都关了。

　　“阿城哥哥，你真是太冷漠了。我记挂你十年，千里迢迢赶来，没想到你不肯见我，我好伤心啊······”易萧风没再敲门了，他充满感情地嚎着，顺便混了些鼻音和啜泣声。

　　他无力地瘫坐在门前，背靠大门，一边哭诉，一边用手背拍门。

　　“当年你还小，眼神也不好，哪怕见过我都忘了，但我没有啊，我记得可清楚了，你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我都记着呢······”

　　“你不爱看黄鹂，也不爱看戏法，我都知道呢。那你喜欢什么啊，能跟我说说吗？我保证记得住······”

　　“阿城哥哥，你开开门啊，实在不行，说说话啊···不对，你不能说话，那你开开门啊······”

　　“······”

　　易萧风叽里咕噜颠三倒四地把这些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因为他对阿城的了解仅限于此，别的也说不出个四五六来。

　　在他嚎得嗓子有点干涩，自觉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了的时候，突然，门从内侧打开了。

　　易萧风有一瞬的震惊——你开门干啥啊！我都准备走了！

　　可下一刻，他就兴奋地雀跃起来，拍了拍屁股，一脸欢喜地面对阿城：“阿城哥哥——”

　　阿城堵在门口不让他再往里，严肃地打着手语：你认识我？

　　易萧风尴尬地挠挠头：“阿城哥哥，你的手语我看不懂唉······要不这样吧，你做口型说话，说慢点，我应该能看懂。”

　　阿城叹了口气，看着他，无奈地做出夸张的唇形：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了，你叫阿城。”

　　阿城摇了摇头，“说”：我说的是十年前，我们见过吗？

　　“见过啊，就在那儿——”易萧风指着山脚下的一处小小房屋，“当时有人在变戏法，好多人都围过来看，我就在人群中见过你一眼！”

　　阿城隐约记起似乎有这一场热闹，但他忘记了每一个细节，因为这些细节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当然包括看向他的一个孩子的眼神，或者说，他们没有对视过，也就无所谓记得。

　　眼下这个疯子，应该是失心疯吧，该怎么打发呢？

　　阿城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你走吧，别来缠着我。

　　易萧风仔细看着他的唇形，边看眼里边蓄泪水，阿城“话音”刚落，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城哥哥，你就···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呜呜呜···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你就这么对我···呜呜呜···”

　　那哭声撕心裂肺，一浪高过一浪，十分具有穿透性，吵得阿城本就听不到太多声音的耳朵痛，他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完全聋了。

　　易萧风边抹泪边转身走开，像被伤透了心的样子。在某处下坡时，他故意摔了一跤，就好像完全被情伤支配了所有心智，连路都走不利索似的。这一切都被阿城看在眼里，而易萧风知道阿城正在看。

　　正在插秧的老汉余光里飘过一缕粉红，抬眼一看，那痴情的小子正大哭着晃悠悠地走过田埂，稍不注意就要栽到田里似的。

　　“怎么了这是？”老汉再次直起身，疑惑地看着他，心里已经构想了五六七八个故事。

　　“他是混蛋！”易萧风抛下这句意义不明的话之后就迅速跑开了，他像任何一个极其简单又纯粹的小人物一样，毫不掩饰地释放自己的悲欢，像能被任何一个过路人看透。

　　老汉又在背后笑了，自信地认为这小子印证了这五六七八个故事中的第六个。

　　易萧风回到他的住处，锁上门，关上窗，确认没有任何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眼泪立马就收住了。他静静地走向水缸边，打了一盆水，将脸瓮在水盆里，细细抹了几把后抬头，擦干，脸上虽有哭过的痕迹，却没有伤心的意味，准确地说，那张脸上没有表情，面部肌肉顺从又天然地熨帖在它们本来的位置，让人联想起死人的脸。

　　他直挺挺地站立，一动不动，眼睛朝前看，那里面空洞无物，仿佛刚才那个爱恨浓烈到极致的人根本没存在过。他跟天色一起衰老，从明媚下午到垂暮黄昏，再到耄耋黑夜，他仍站着，眼里仍空洞。

　　他点了一盏油灯，因为浅色的黑暗里总是有灯的，那灯火刚好能照开一室黑暗，再多的便不行了。他就看着那盏灯，只是背挺得更直，眼里有了警惕和专注，仿佛注视灯火就是唯一的事。在密不透风的屋里，油灯的火苗总是稳定挺立，偶有飞蛾或者蚊虫靠近时，才会若有若无地晃一晃。他的目光随油灯的晃动而微微闪烁，似乎要随时追踪到灯火最准确的轨迹。

　　在后半夜不知道几更的时候，油灯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灯火是一点一点湮灭的，可黑暗却在一瞬间猛地袭来。突然的黑暗像是给下了他一道铁命令，令他突然奔向水缸、迅速洗漱，解手，脱衣，除掉鞋袜，奔向床铺，倒下盖被。在呼吸声顺畅的瞬间，他已进入睡眠。

　　夜里很吵，蛙鸣，虫吠，风吹，草动，这些声音始终不绝于耳，令他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可他在黑夜漫出第一丝光明的前一刻准时醒来，端正地坐在床铺，高度专注地看向周遭的一切。

　　可这次的周围很奇怪，没有鞭烙钉棍，没有泡在血水里的牛头和人皮，也没有几十种需要闻出来的毒物，更没有嚎叫和辱-骂。

　　没有这些东西的场景令他觉得陌生，这里只有两面没开窗的墙，有两面开了窗的墙，有一个堆了破烂瓶罐的墙角和一件挂在墙上的蓑衣。这些器物没有杀伤力，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

　　我在外面，没在里面了——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从高度紧绷中逐渐松弛下来，挺直的背逐渐弯曲，锋利的眼神慢慢钝化，直到平庸，最后空洞。他就那么坐在床上，眼不视物，口不语，心无想法，因为这一刻，没有命令和任务来支配他。这多出来的时间没有用，他没有安排时间的能力，只能任时间在他身上来了又走，却不留下痕迹，就像从未来过。

　　混沌的黑暗总会被白天吞噬，人们又会开始劳作。村庄的早晨从一缕炊烟开始，淡淡的，薄薄的，却足以令人心安。阿城的早晨属于两种动物，他先清理积了数天的蚕沙，然后再去煮一锅红薯，熟了之后，抽两根出来自己吃，剩下的都捣碎拌上米糠喂鸡。他昨天受了好大的惊吓，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能遇上如此场景，如果不幸，将会噩梦缠身几十年。不过好在“噩梦”似乎并经不了一场语言的打击，昨天就怏怏消散了。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噩梦”正在某处开始酝酿，并自以为给他准备惊喜。

　　白天是一个信号，是任务来临的信号。易萧风讷讷地从床上起来，慢腾腾地穿鞋、洗漱。他取过昨天穿过的那身大红大绿的衣裳，再次将它套在自己身上。他看向水盆中的自己。眉不粗不细，眉弓微凸，这里没什么好变动的。他将上下眼睑微微用力，往眼球的方向压，然后目光注视在盆中心的一个点，并用力往里盯，木讷又空洞的眼神瞬间有了神采。脸颊的肌肉需调整往上，鼻翼稍缩。人中和唇角放松，导致嘴唇微凸，微张，似欲语还休。最后，唇角上扬，眼角下收，脸颊的肌肉轻轻鼓出。于是在水中，面目璀璨，一笑生花，似有盛不住的春意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