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有劫》崔雪音

73、第七十二章

　　沁冬节当日天光微亮之时，齐秀峰便开始热闹起来。平日半晌都不见一人的山路上，此时却时有道童上下，不时伴有清脆的交谈声传来。齐欣然在榻上缓缓睁开双眼，果然不多时就有年幼的道童小心翼翼地走到陋居门前，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声。她在心中微微叹气，只好先行出声让小道童先进来。

　　于是，几个眼生的小道童便怯生生地捧着典仪礼器走了进来。他们见齐欣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心中都有些胆怯，故而都踌躇地堵在门口，不敢迈步进入居室内。

　　“莫怕！都进来吧－－”听见齐欣然招呼，几人才轻声走进居室内。其中年纪稍大一些的一位女童道：“弟子乃夷则宗屛霄真人座下，受师命为风凪道君送礼器！”见齐欣然微微颔首，她便继续道：“今日鄢师叔与道君的合籍大典于暮霭时分举行，届时会有仙驾提前至齐秀峰，不知道君还有何吩咐？”

　　“贵宗安排甚是周到！我并无异议！”于是几位道童便乖巧地告辞，回黛雪峰复命去也。终于得了片刻的安宁，齐欣然竟将鄢雎赠送的雷音筝取出放在腿上。这把筝小巧精致，整个琴身由一整块雷木雕成。雷木通体木纹如乍开的荷花，层层叠叠却不显凌乱。琴身上刻满了符文，符文书写隽逸工整，琴身四周亦点缀着银纹。这是鄢雎将琴赠与她后，她首次将琴取出，她不禁用手轻抚琴弦，随后流水般悠扬的琴音便缓缓流淌出，正是她许久没有弹过的《山海九韵》。一时间，她思绪万千，仿佛凝固住的脑筋也活动了起来。一曲终了她抬起头，正见凌薇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

　　只见凌薇此时身着一件月白色的法衣，法衣上绣满了淡白的花纹，衣襟袖口上的花纹中亦缀满了金丝银线。乌黑的青丝高高挽在发顶，发髻上固定着一个莹□□巧的莲花发冠，甚至脸上略略施了粉黛，将平日里温柔的眉眼修饰得灵气十足，这样一身装扮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华美异常。齐欣然尚是首次见她如此装扮，不由觉得惊喜。

　　“再过几个时辰，你的合籍大典便要开始了！你果然如我所料－－悠哉悠哉，事不关己！”凌薇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近前，脸上笑着眼中却带着一丝嗔责。齐欣然却不接她的话，反而道：“真是金乌东落－－快转一圈让我好好看看！”闻言，凌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却还是听话地原地转了一圈。齐欣然嘴上连连称赞，这让凌薇再也端不住－－脸蛋微红地羞涩起来。看着齐欣然还倚在榻上－－披头散发、素面朝天，身上只穿着一件灰白的麻衣道袍。她瞬间正色道：“还不快快起身！我特意早早过来为你梳妆！”说罢，便拉着她起身坐在桌前。

　　足足花了近两个时辰，凌薇才为她画好了妆，梳好繁复的发髻。期间，齐欣然也提出异议，问不能施展法术一蹴而就吗？凌薇道：“即便是我，平日也不施粉黛，试问修士谁又会闲来无事设计这样的法术偷懒？！”齐欣然只好闭嘴，不敢再提出异议。

　　凌薇捧起摆在一旁的百鸟朝凤金冠，不禁有些疑惑道：“这金冠虽然华贵，但如今凡间也不见有这般样式了，这不会是鄢师兄的家传吧？”齐欣然闻言便顺手接过金冠，入手很是沉重，她默默地将金冠放在一旁，指着一条两指宽，上面用金丝绣满云纹的红色发带道：“就用它吧！”凌薇犹豫地拿起发带道：“这……也太简素了！”说罢还是将发带缠绕在发髻间，这条发带其实十分华丽，金色的云纹几乎绣满了整条发带，在发带的两端还缀着黄金流苏。这时，齐欣然将路星河赠与的玉簪插在发髻上，便自得的对镜自揽。除去这些，她也仅仅在手腕上戴上一只通体透亮的玉镯。华丽的婚服配上简单的首饰，不禁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他们毕竟是修士，早已跳出了凡间讲究的繁文缛节。于是凌薇也好脾气地随她去，不再多言。

　　此时已是金乌西斜，外面渐渐暗了下来，屋内的自眀灯亦逐一亮起。陋居外渐渐嘈杂起来，有道童在窗外轻声道：“师叔！吉时已近，黛雪峰的仙驾已经启程向这边来了！”

　　“知道了！”凌薇替她回应道。随后便转过身挑起她的下巴端详：“让我再看看还有什么疏漏……啧！好一个美人！仔细装扮下来亦是艳冠群芳，比起那号称元宗第一美的游丹忱怕是亦不遑多让！”齐欣然哂然一笑，刚要站起身却被凌薇一把按住：“且慢！还差一笔！”说罢，便拿起眉笔蘸上红艳的朱砂，在她眉间细细描画，并在外面一声‘吉时已到’中落下最后一笔。齐欣然看向镜子，只见一朵盛放的并蒂莲被画在眉心。她微微一笑，对凌薇说道：“阿薇！我求你一件小事……”说罢便起身打开门，只见门外站满人－－有慕风师兄、齐秀峰的众位道童、其他宗的或熟悉或陌生的同门等等，每个人都满脸笑意，对她说着恭喜。

　　她抬头看去，一座鎏金夺目的仙驾由天上缓缓降下。慕风师兄向她颔首示意，于是她便头也不回地登上仙驾，在数只仙鹤的牵引下，仙驾复缓缓升起向着黛雪峰飞去。

　　在空中俯视黛雪峰，其整座山峰犹如一把锋利的剑插在群山之间，是山门内最高的山峰。黛雪峰三面皆是立陡的石壁，仅有一面山势略缓。远远看去，从山脚至峰顶的石阶好似一条蜿蜒盘旋的蛟。此时天边仅有一线金色的霞光，霞光之外已十分昏暗了。黛雪峰的石阶两侧正从上至下逐一亮起石灯，让黛雪峰平添几分温暖的朦胧。

　　仙驾降落在接近峰顶的一座巨大的星象台上，星象台的四周早已燃起无数火把，跳动的火苗映的此地光影闪烁。星象台中央设置了一张祭桌，上面供有伏矢元君的仙位，仙位下方整齐摆放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礼器，礼器层层叠叠地摆成塔状。在五日前，元宗派掌派并封爻真君等其他几位元婴仙长已在主峰为离权真君压阵以参道问天。现下顾仅有离权真君座下教养鄢雎长大的嫡亲师兄－－屛霄真人，为鄢雎和齐欣然主持合籍大典。

　　此时，鄢雎正身着一件黑红配色的法衣站立在祭桌前，他微微侧过身，偏过头看着去迎接齐欣然的仙驾缓缓落下。待仙驾挺稳后，有道童唤道：“请道君出尘！”于是齐欣然便慢慢走出仙驾。就着明亮的火光，她看向前方－－只见鄢雎身着隆重庄严的法衣，深色的法衣衬得他面如白玉，俊逸的五官不似平时那般死板，他反而微微翘起了唇角，温柔了眉目。这使得齐欣然也忍不住脚步微顿，定睛看了看。随即她便很快转眸看向四周，只见慕风师兄站在屛霄真人身旁，在另一侧则看见钟云意和另外两位太簇宗的师兄，在其旁边站着的赫然是许久不见的游丹忱。此时美人虽然面目如常，却难掩面色憔悴，整个人也消瘦了些许。星象台四周站满了观礼的同门，除了黛雪峰的弟子，几乎所有能来的金丹真人和其他略有交情的同门尽数前来。来的晚些的弟子甚至停滞在上山的石阶上，此时仍有其他同门陆陆续续从山脚拾级而上。

　　齐欣然忍不住在心底暗叹一声，片刻后她已行至鄢雎身侧与其并立。随后屛霄真人念祝词，浑厚的声音似乎在整个山门间回响，激荡的灵呈波纹状向外扩散。而齐欣然的表情却随着祝词的响起而逐渐变的冷肃，眼神幽深莫测。

　　冗长的祝词结束后，屛霄真人停顿了一息，随后道：“仙途漫漫，日月迢迢！二位修士就此同心相携！天道在上！请二位道侣拜仙师！”于是鄢雎与齐欣然双双跪在祭桌前，向伏矢元君仙位行大礼。

　　“拜师长！”于是二人又向手捧离权真君与麻衣真人头冠的屛霄真人和慕风真人行谢师礼。这时，有道童呈上两件形如月勾的法器，分别交到鄢雎和齐欣然手上。

　　“拜朔月！”鄢雎和齐欣然齐齐捧着法器面向天上的黯淡的圆月，而此时本应亮起的法器却没有反应。等了几息，屛霄真人不禁皱起了眉头，正待出声之时，忽然一片乌云凭空而至，黑漆漆的云越滚越密，片刻间便笼罩在星象台之上。众人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忽然一道紫色的电光便在云间一闪。

　　“不好！”屛霄真人一声惊呼，在场的金丹修士首先反应过来，纷纷祭出屏障向周围的低等级弟子掠去。还未等其他人有所反应，碎乱的雷电便从黑云中劈散出来，瞬时雷声在众人耳畔乍响。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数道雷电已重重劈在星象台上，顿时星象台便如同被火炮袭击般－－被炸飞的石块飞散开来，临近的弟子皆抱头逃窜。虽有数位金丹撑起屏障，但场面一时混乱不堪。而罩顶的黑云中紫光频现，显然下一场雷电将至。

　　此时，鄢雎一只手撑起一个硕大的屏障，另一只手护在齐欣然身前。他皱紧了眉头，惊疑地看向四周的呼喊和混乱。还不及思考，第二波雷电转瞬而至，暴烈的电光频频炸在屏障之上，让他无暇他顾。而此时，齐欣然却一直低着头，蜷缩着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就在此时，一只树干粗的雷电倏然而至，强光晃得鄢雎不得不闭上眼睛。

　　“轰！！！”强光伴随着一声巨响直接炸碎了鄢雎的屏障，他运起全身的灵力抵抗，强大的雷电却轰的他全身经脉巨震，强大的冲击让他血气上涌，殷红的血从他口中缓缓溢出。他心下骇然－－这分明是丹劫！

　　“当！当！当……”元宗的警钟倏然鸣响，激荡的钟声急促的警示着不详。

　　此时伏在鄢雎身前的齐欣然气息微弱，身上的婚服已不复华丽，精心梳就的发髻也散了开来。鄢雎受了内伤，浑身筋脉疼痛欲裂，他忍着剧痛单膝跪在齐欣然跟前，伸出手想要确认她的伤势，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齐欣然垂着头，双手却顺着鄢雎的双臂向上游移，慢慢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她缓缓抬起头，整个人几乎要陷入他的怀中，此时二人近在咫尺。而鄢雎却深深锁紧了眉，惊疑不解地看着她－－看着她散落的黑发衬得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幽深的眸子里，是一对闪烁着晚霞般绯色的瞳。光阴仿佛被放缓了一般，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鄢雎一动不动，任由齐欣然用冰冷入骨地手抚上他的脸，继而向上轻轻抚着他的额角。她殷红如血的嘴唇微动，轻轻吐出：“鄢雎－－不！夫君－－”话音未落，一丝冰冷的凉气袭上他的面，他闭目尽力向后躲，却仍是有一股冰寒刺入脑中，让他头脑有些混乱起来，无数光影和模糊的声音一闪而过。瞬间他便清醒过来，睁开眼看见齐欣然那诡异异常地眼正微微睁大，她正一脸震惊却伴随着无言的痛苦恨恨地看着他。

　　“果然－－是你！秦炫－－”她的声音颤抖，言语凌乱。

　　“你将我认成了谁？！”鄢雎看着她诡异的形状，不得不承认她已有入魔之象。看着她异色的瞳，癫狂的行为，伴随着天上诡异的丹劫，鄢雎第一次不知所措，他要怎么做？！他该怎么办？！

　　“为何不放过我？！”齐欣然已然失控，她一把掐住鄢雎的脖颈，恨恨道：“你的劫应在我身上了吗？所以－－我就要被你杀身又锁魂？！我有何罪孽？生死皆不得解脱？！呵－－”

　　“你究竟是谁？！”鄢雎艰难的吐出疑问。

　　“你费尽心力与我结契，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什么？！”她微微勾起了红唇，将脸贴近他的脸侧，然后轻声道：“尊上！若以前我并非你的杀劫，那如今便是了－－”随后她右手狠狠击中他的丹田，瞬间一股暴烈的魔气刺入他的筋脉。鄢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最终再也支撑不住痛苦地倒地不起。而齐欣然只冷冷地站在他身前，妖异的双眸透着彻骨的恨意。她攥紧了拳头，她恨眼前这个人，更恨自己－－为什么刚才还会犹豫？最终没有下杀手。不！我要杀了他！

　　瞬间寒光一闪，白羽已被她握在左手，此时丹劫仍在继续，劈下的电光纷纷落在她身周，她不禁被击得滞了滞身形。她毫无反应地用鲜血淋漓的左手执起白羽指向鄢雎，忽然一道粉色的身影狼狈地扑至鄢雎身上护住了他。游丹忱一边口中不停地唤着鄢雎，一边惊惧地看着厉鬼般的齐欣然。齐欣然此时已全无神智，她的脑中只有‘杀’。她迅速袭向鄢雎游丹忱二人，要将两人直接刺个对穿。

　　‘呲’的一声刀锋入肉，温热的鲜血直直溅在她脸上。她猛然拔出白羽，应声倒下的却是钟云意。钟云意在千钧一发之时，用身体护住了游丹忱和鄢雎二人。就在此时，粗壮的雷电正正劈在了齐欣然身上，这一击几乎震碎了她身上的所有筋脉。她痛苦地倒下，入魔和丹劫轮番折磨着她的身体和神魂。

　　钟云意捂着腹部的伤口想要挣扎着站起来，他看向齐欣然，忽然看见她手上带着的玉镯，尽管此时那玉镯已沾满了鲜血。

　　随着鸣响不断的钟声，已然惊动在主峰压阵的几位元婴，在最外围的封爻真君锁紧眉头看向掌派，对视后便突然抽身。在看见远处黛雪峰的劫云后，便祭出法器迅速向黛雪峰飞掠而去。

　　钟云意忽然感受到师父的强大气息正由远及近而来，他死死地盯着在丹劫中挣扎的齐欣然，终是运起全身灵力：“齐－－欣－－然！！！”

　　齐欣然一个激灵，仿佛从噩梦中被惊醒。此时她那妖异的瞳色暗了暗，瞬间恢复了神智。而眼前的一切让她目眦欲裂－－她的白羽此时沾满了鲜血，而钟云意则捂着腹部伤口，汩汩的血却止不住的流出来。旁边的鄢雎倒地不起－－不知死活。她恍惚间忆起方才她的所作所为，顿时悔恨的眼泪便涌出眼眶，伴随着身上刻骨的疼痛，她咬牙无声地与钟云意对视。突然，她喉中一阵腥甜，颤抖的嘴唇微动，无声道：钟师兄－－

　　最终，她痛苦地闭目，随后伸出右手，此时她的右手手指间夹着四颗弹丸，她哭泣着将弹丸甩出。“轰！轰！轰！轰！”四声炸响后，腾出浓厚的烟雾，瞬间便将附近笼罩，特制的浓烟有让人暂失五感之效。就在最后一声炸响后，封爻真君亦急掠而至。他用力挥了挥广袖，瞬间浓烟被挥散了许多。奇怪的是，随着封爻真君的到来，方才还在肆虐的雷电忽然消失，警钟随即也没了声响。数张符光闪过，烟雾被迅速清除。此时的星象台已面目全非，四处倒着受伤的弟子，在一片废墟中央，封爻真君赫然看见浑身染血受重伤的爱徒，和旁边昏迷的鄢雎。守在两人身旁的游丹忱则满脸惊惧哀痛，求救地看着他。而始作俑者却已不见了踪影，唯有一丝淡淡地魔气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