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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北征赋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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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醉金迷中,郗超坐在临河的一张小桌上,只是看着盘中的果馔有些出神。
从前这样的聚会他参加过无数次,大司马府上什么样的奇人都有,大家在一起痛饮美酒、谈诗论文、纵横捭阖也是极有意思的。
就是在这样一杯一杯的佳酿中,三十多年的岁月弹指一挥间。
而此时,他也只觉与这喧嚣的人声格格不入。
老了,终究是老了。
诚然,从前大司马府上众人也是各有各的想法,尤其是王谢世家的子弟,不效忠于司马、也不效忠桓氏,心中只有家族。
而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眼前座下各人表面上对桓玄恭敬有加,却也都是各怀鬼胎、暗潮汹涌。
微有细雨,溅落在檐下的花盆里,不消片刻就将半盆鲜花打的枝零散落,花瓣飘进淮水之中,瞬间就了无痕迹。
想来今日这席间的才子佳人,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如这落花流水、一闪而过了。
“惠脱。”王绥手持一盏美酒上前。
王绥、桓胤、谢混、郗僧施这几人,少有美名、为建康后进之秀,彼此间也算有些交情。
“多日不见你,怎么一人坐在这里,话也少了。”
郗超心想,年纪大了、自然话少。
王绥絮絮叨叨:“唉,本来禅让的诏书都写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舅舅居然……”
按道理,这时天下应该已经姓桓了才对。如此一来,他母亲就是长公主,他爹是驸马,他也能沾上些皇亲国戚的光。
从前曹魏代汉、司马代魏,如今桓楚代晋,正该是这个道理。
郗超不置可否,倒不是说桓玄无能,论手段、他在建康这些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中已算首屈一指。
去年三月攻入建康后,他就废除元兴年号,改元大亨。
一面分派桓氏宗族和亲信出任内外职位。另一方面,将高素、竺谦之、竺朗之、刘袭、刘季武、孙无终等北府旧将一一除灭。如此一来,刘牢之领下的北府军势力已然是荡然无存。
举措雷厉风行,节奏虽然快了些、步骤上却没错。
“之前,相国不是上请率军北伐秦国么?”
王绥摆了摆手:“我舅舅一心为国,可是朝廷下诏不准啊。”
郗超心底翻了个白眼,这些话糊弄糊弄别人倒也罢了,可别把自己给糊弄了。
如今朝廷上上下下那不都是姓桓的么,你上表北伐、然后自己不准自己,玩的倒是挺开心。
“终究是失于小道了。”
聪明不能都用在小事上,消灭殷仲堪和杨佺期,除掉司马道子父子,足以让桓玄把持朝政大权,但改朝换代、还不够。
“应该北伐的。”
北伐中原、还于旧都,是这偏安一隅的晋朝立国之本。
靠北伐建功立业,最后受禅登基,是桓温毕生所求。
如此这个位子才能坐得稳、坐的长久。这样的乱世、礼崩乐坏,没有一支纵横天下之师,管不住手下野心勃勃的将领,安能高枕无忧?
就算现在秦国强大、姚兴也勉强算个明主,不可轻视,至少可以先拿慕容家开刀么。
当年,桓温北伐关东,枋头之战、败于慕容垂之手,为奇耻大辱。
如今慕容家山头林立、内乱频频,若桓玄能一举剿灭、荡平燕国、再行登基,满朝文武又有谁能说一个不字!
“到底,还是太急躁了。”
这边郗超神游太虚,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一阵人声哄闹,他恍然回过神来,问一旁的人:“怎么了?”
“相国大人让各位作《北征赋》。”
北征北征,你倒是征啊。郗超讪笑,这桓玄、做起戏来还真一套一套的。
旁人推了他一下:“快上去。”
郗超茫然:“我?”
“相国点了你去写。”
《北征赋》桓温特意选了四人来作,桓胤、殷仲文、谢混、郗僧施。
前面几个都好说,但没想到自己也被混在里头了,郗超一时之间有些愕然。
他并不长于文字,尤其是“赋”这样恢弘瑰丽、大气磅礴的文体。从前在大司马府上,自己是负责出谋划策的,这些文字上的工作则是记室袁宏的手笔。
不过,眼前这位桓相国自小耳濡目染,极擅文章诗词,喜欢亲自来写
听说桓玄灭殷仲堪、杨佺期后,荆州刺史府、江州刺史府、后将军府、七州都督府、南郡公府皆来贺,五个贺表一同进入,桓玄一同回复、下笔成章,各有特色。
“这个头,我却也不想出。”
笔墨纸砚都是呈上,郗超只随意作了一篇,下笔也慢、文章也平常。而且等另外三人都成了,方才落笔最后两句。
座上,桓玄晏然:“各位贤士一起赏读吧。”
今夜自然还邀请到了几位士族大家的前辈,不过都不是主事之人,看来对于桓氏的僭越之举,高门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多少不太痛快。
对于这一点也不难办,杀几个就是了。
骨头再硬也硬不过刀锋,更何况也不见他们就多有骨气了。
四篇赋一字排开,众人七嘴八舌的鉴赏起来。
“遗憾的是少了一句。”
“用写字足韵,应该更好。”
桓胤立刻即席拿笔增加了一句:“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
众人都说绝妙。
郗超自己那一篇自然是中规中矩,高平郗氏门第落寞,要不是相国亲自开口,怕是这个机会还轮不到他。
论起拜高踩低的本事,咱们建康城绝对能笑傲天下。
果然,大家点评他时也都是敷衍了事,只有桓玄的眼神在他那篇《北征赋》之上停留了许久,别人或许没注意,但他当然注意到了。
“应该不会……”
他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桓玄虽在与卞范之交谈,却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
眼神一闪而过,但目光中有明显审视的意味。这种感觉郗超再熟悉不过了,从前他也常用这样的目光看别人。
但方才桓玄这一眼,竟看得他心口一凉,这是长久居高位者才有的杀气。
他想自己的文章决无问题,正合他这个陪衬的身份,也没写什么不该写的,怎会……
后面的宴会他都有些恍惚,即使在恍惚之中,他也感觉桓玄看了他好几眼,看的心里都毛毛的。
酒热正酣,箜篌之音不绝于耳。
几篇赋在宾客中传来传去,也传到了郗超面前。
他低头一看,是谢混的。
纸上的行草潇洒飘逸、还带着淡淡的孤高绝傲之意。都说字如其人,确实如此。
再看桓胤的文章,恢弘华丽、读下来酣畅淋漓,推为今日第一、也算实至名归,只是……
只是,这不是《洛神赋》,而是《北征赋》。
赋作的再好再妙,若不能王师北伐,终是空无一物。但这也怪不得桓胤,不是北伐之人,是写不出《北征赋》的。
他刚想再看下一篇,忽然有侍从快步而入,在卞范之耳边说了些什么。卞范之眉头紧锁,却未曾犹豫、挥手让他退下。
“什么事?”
乐姬一曲正至高潮,酒宴也快到尾声,大家都喝的不少、醉的不轻,殿中嘈杂的很,一时间卞范之也没听得见。
桓玄提高了声音:“什么事,过来说。”
这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却让场上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乐姬抚弦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郗超也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只听那侍从跪道:“前线急报,燕贼攻陷宿豫,大肆抢掠、俘虏百姓,还抓了阳平太守和济阴太守。”
南迁以来,东晋已在这江东建都近百年了。
衣冠南渡近百年,北伐的口号也喊了百年,一年年兴师征战、一年年无功而返。
他们的对手从刘渊刘聪,到石勒石虎、氐人苻坚、西羌姚氏、鲜卑慕容。北方打的你死我活、一团乱麻,他晋朝正朔却始终难以更进一步。
桓温站了起来,端了桌上的酒,痛饮一口。
“这几篇赋极好,但还不够好。我晋饱学之士,难道只能在建康浮白载笔作北征之赋。”
桓温目光扫过众人,“桓胤。”
桓胤立刻上前。
“你下一篇赋孤已替你想好名字了,就是《华阳宫赋》。”
华阳宫,是晋朝洛阳皇宫。
永和十二年,桓温第二次北伐曾消灭姚襄、收复洛阳,留兵戍守、修复园陵,但几年后还是失去了。
在这烟雨淮水之畔吟诗饮酒又有何意味,就算搬到建康皇宫太极殿、那也是无趣的很。
华阳宫,必须在华阳宫。
“《华阳宫赋》落笔,下一篇就是《未央宫赋》。”
永和十年,他北伐关中、兵临灞上,却粮草不济,最终没能拿下长安。
“时不我待,众卿可愿随孤北伐。”